祠堂內,司徒曼玲傷心欲絕,她見到了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慘烈景象,他此刻也能體會祈少君的痛苦了。
“大師兄……大師兄……”她嗚咽著,看著司徒堅的屍體,熱淚涔落。
盡管自己心有所屬,但她知道她的大師兄一直都很喜歡她,隻可惜兩人是堂兄妹,不可成親,隻得盡量回避他,但司徒堅還是一直默默關心著師妹,此刻見到師哥壯烈犧牲,師妹心中焉能不痛?
合上司徒堅的雙眼後,她連忙上前扶起父親……
“爹……你一定會沒事的……!”
司徒蒼穹氣若遊絲,顫聲道:“玲兒……生死有命,務須執著……隻是,可憐你今後孤苦伶仃,爹實在是放心不下你……”
祈少君止住血,走進一片狼藉的祠堂,先見到了被削斷手臂的古月軒,饒是他再冷靜淡然,也不禁失聲驚詫:“大哥!你……怎麼會這樣?!”
古月軒雖然重傷,眼眸之中的堅毅卻不減一毫,他強自一笑道:“少君,好兄弟……你終於來了……!”
祈少君為他疾點數個大穴、遏製傷勢,一邊又問道:“大哥,你的左臂?”
古月軒顫聲道:“無妨,一條胳膊換兩條命……值!”
他一邊言道、一邊目光一炬,凝視著對麵的牆角,祈少君順著望去,隻見一個麵目猙獰、膚色青黑的屍體,被淩空釘在牆體上!正胸處還插這一把血紅色的東西,淩冽寒氣絲絲猶在……
這是劍?冰淩?竟是一把以血凝冰而成的血冰劍!
祈少君思慮敏捷,道:“這屍體就是江湖聞風喪膽的魔藥郎君?”
古月軒恨聲道:“不錯!咳咳!我總算……為玲瓏山莊……數百條性命的血債……先向朝天宮……索回一點兒利息!咳!咳咳……!”
令人震撼的是,古月軒當時麵臨生死逆境,竟自斷胳膊!
祈少君連忙為他理順氣息,又見古月軒身側一截發綠的冰封斷臂,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之前古月軒與魔藥郎君之間定有一場惡鬥,前者多半是中了後者的暗算、左臂中毒,而且魔藥郎君絕非等閑,劇毒順勢之間便由手掌向上蔓延,眼見將直攻五髒心脈,危情萬分!但以古月軒的性格斷不會退縮半步,萬般無奈之下,唯有斷臂方能保住一線生機,而他也絲毫沒有遲疑……
“呀啊啊啊啊啊啊~~~~~~~~~!!!!!!!”
他以冰玄勁冰封左臂、阻住劇毒,毫不猶豫地一掌擊碎左臂!
此舉雖是急智下的求生下策,但這是何等的膽量和氣魄!
古月軒,當的是錚錚鐵骨的好漢!
更令人敬畏的是,他揮刀斷臂的同時強忍劇痛,以右手接住斷臂處井噴而出的血,瞬時凝結成冰,瞄準魔藥郎君撲上欲結果自己的一瞬間,全力擲出!
凝血成冰,這一招“凝血飛劍”當的是鬼哭神嚎,硬生生將罪惡滔天的大魔頭釘死在牆上!
看著大哥百折不屈的眼神,祈少君心中感佩之餘,也便即明白他所謂的“一條胳膊換兩條命”,一條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條是奪下了對方的。
古月軒慘笑道:“少君……聽說你不久前已經成了親,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也不請你大哥、大嫂還有二弟……來喝杯喜酒……”
祈少君心頭一痛,歎聲道:“唉,此時說來話長……至於喜酒,以後再補請大哥吧。”他又激勵道:“大哥,你也一定要振作……為了若心姐、為了晴萱和嵐兒,無論如何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古月軒伸出僅剩的右臂、正色道:“那是自然!愚兄好歹還有一隻手,還要和少君你並肩殺敵呢!”
祈少君深深地點了點頭,伸出右手和對方緊緊握住,兩人未再說什麼,因為天地正氣、好男兒間的意氣相投,早已深深融入了彼此的血液之中!
另一邊,司徒蒼穹盡管深知大限將至,卻仍舊緊緊抱著兩個牌位,見祈少君起身緩步朝他走來,他死灰般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期盼的光芒。
而祈少君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麵前,左手緩緩托起他的手掌,右手附上,他登頓時感到一股浩瀚無邊的內力湧入自己的體內,令原本快要熄滅的生命之火似乎又有了延續,他苦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不到賢侄的武功更加精進如斯……很好……好極了……!咳咳……!”
他雖連咳幾下、鮮血湧出,卻欣喜之極,全然不在意自己大限降臨。
但祈少卻君劍眉微皺,沉吟道:“這個傷勢……”
司徒蒼穹仰天歎道:“被風雷二人聯手夾攻,兩掌震碎我的心脈,大羅金仙亦無能為力,賢侄也不必耗費真力了……”
司徒曼玲嘶聲道:“不!不!爹~~~!”她哭著撲進父親懷中。
司徒蒼穹低叱道:“玲兒……不許哭!我司徒家世代皆是堅韌不屈的江湖好兒女,我司徒蒼穹何時有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了,好好跟你少君哥學學!”
其實,姑娘家眼淚本就多,何況世上唯一的至親即將從此陰陽相隔,然而司徒蒼穹明知此理,仍舊激勵女兒要堅強。
司徒蒼穹緩緩轉過頭,對這祈少君呻吟道:“孩子……風波亭之約,恕老夫失約了……我所以留著這口氣,心底裏正是想盼著你過來親自取走……你果然沒令我失望……來,快將我殺了吧,替你爹娘、義父、二叔,還有那許許多多的人報仇,你若再不動手,恐怕我撐不了多久了……”
聽到這話,司徒曼玲原本想和當日在白馬寺一樣、拚死擋在父親身前,但這一次她卻沒有,盡管她很想這麼做……但回首看祈少君絲毫不見恨意的神情,這神情似乎在告訴她:“別擔心,沒事的……”
隻見祈少君凝住司徒蒼穹了許久,緩緩道出兩個字:“叔父。”
司徒蒼穹一怔,詫異道:“你……你叫我什麼?!”
祈少君溫言道:“我之前回無極門,見過了玄虛掌門師叔,其實他就是宇文大伯,我也從他那裏知曉了一些昔年往事,也了解了鐵血盟的來曆……您是小侄的三叔,小侄自該叫您一聲叔父才對。”
司徒蒼穹臉上湧現出了無比的欣慰,欣然道:“好、好……世侄!沒想到宇文大哥便是無極掌門,他至今仍安然無恙……好!太好了……!”
祈少君正色道:“叔父,小侄再問您一次……家父……真的是您殺的麼?”
司徒蒼穹閉目深歎道:“不錯!的確是我,難得你還肯認我這個叔父,老夫心中慚愧萬分,勞煩世侄讓老夫盡快解脫吧……!”
司徒曼玲卻在一旁喃喃道:“少君哥……求你不要……!”
看著她此刻風鬟霧鬢、肝腸寸斷的模樣,祈少君哪裏還下得了手?他又對司徒蒼穹道:“好……不過在我動手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叔父,還望叔父能夠坦誠相告。”
司徒蒼穹勉力振作心神,正色道:“盡管問,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祈少君問道:“聽我娘和二叔說,當年仁義山莊滅門慘案,手段之狠令人發指,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娘這麼個身懷六甲又全無武功之人,竟然能逃出你的手心?為什麼她明明被你一掌擊斃,卻又活了過來?”
司徒蒼穹一鄂之後,垂首不語……
祈少君察言觀色,又續道:“莫非您當時那一掌根本未下殺招,對麼?隻是令我娘閉氣半盞茶時,所以我娘才勉強逃出生天……還有那晚歸處遭劫,您明明知道我就躲在岩石後,卻全然不動聲色,這也不合情理。”
司徒蒼穹還是垂首黯然,但顯是已經默認了祈少君的推斷。
司徒蒼穹還是垂首黯然,但顯是已經默認了祈少君的推斷。
祈少君又道:“小侄初臨杭州,但凡城中百姓,無不稱道司徒盟主是位仗義疏財、體恤百姓的仁人君子,那段日子裏,小侄仔細留意您的一言一行,我怎麼都不相信您會是個背信棄義、心狠手毒之輩。”
司徒蒼穹眼眸一亮,又愧然道:“世侄謬讚了,老夫……豈敢當……”
祈少君道:“小侄就事論事而已。記得當晚您與我約戰嶽王廟,卻對我留下留情,那時我就已感到,縱然你我立場敵對,也勢必與我有淵源;後來我們一行人在寶豐縣客棧遇襲,我發現那時出現的那個銅麵人,竟是老賈所假扮,我事後猜想,他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加深我對銅麵人的仇恨,卻做夢也未料到你我之間曾有嶽王廟一戰,而且還曾約定日後再戰……他們這麼做反倒弄巧成拙,令我更加起疑,後來我查出他們全都是朝天宮的爪牙,就更匪夷所思了。至於洛陽壽宴上,那個錕淩根本就是受人指使,不惜一切揪出你身上的銅麵具,為的是引誘我將矛頭對準你,促使我二人鷸蚌相爭,好坐收漁人之利……叔父,您說我這些判斷,可有不對之處?”
司徒蒼穹雖隻是微微額首,但神情泰然、似是十分欣慰。
祈少君又道:“叔父,您可知我為何要約你在風波亭決鬥麼?”
司徒蒼穹雖明白,但卻一直不是很肯定,但此刻能肯定了,至少祈少君告訴了他自己的意思,道:“因為您曾以銅麵人的身份與我約戰嶽王廟,而那天在文軒榭,當我看到您書桌上尚未寫完的《滿江紅》時,我心中已隱隱有所覺,後來約戰風波亭,我是希望您到了那裏之後,能夠感懷前人含冤莫白之痛,更不希望您像嶽元帥這般蒙受千古奇冤。”
聽到這些,重傷的司徒蒼穹仍禁不住胸中澎湃……長久以來,這兩人表麵上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實則彼此心中都隱隱生出了一股默契,一個早猜到對方是含冤受屈,戮力求得真相;而另一個則一心求得解脫,更希望少年人不要背負絲毫愧疚,彼此都是用心良苦。
現在,更感到欣慰的是司徒蒼穹,他終於肯定了祈少君的苦心,這個智慧過人的少年,並不是將自己比作那奸賊秦檜,要讓他血濺風波亭、祭奠前人在天之靈;而是將他視作精忠嶽飛,隻是盼望他不要重蹈前人覆轍。
隻聽祈少君又道:“所以叔父,縱然你說一千遍一萬遍自己是凶手,我也想先知道真相……連朝天宮都要殺你,我料定這之中一定有著極大的隱情,請您告知我,以免小侄錯殺好人。”
這“好人”二字聽在司徒蒼穹耳中,令他熱淚盈眶,對眼前的侄兒實是又敬又佩,他還有什麼不能說的,還有什麼不好宣泄的!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司徒蒼穹含淚長笑。
舉起手中的一塊牌位,泣聲笑道:“二哥~~!!你聽到了麼~~~!!我真希望你也在這裏呀!這就是你的兒子,神州大俠的兒子!哈哈哈哈~~~~~!!”盡管回光返照,但此刻地司徒蒼穹心中隻有暢懷與欣慰,所以他的笑聲無法言喻的爽朗,也衝散了他忍辱負重多年的哀傷與落寞……
他暢懷之後,猛吐了幾口鮮血……
司徒曼玲扶著父親、泣聲道:“爹?!”
司徒蒼穹強笑道:“玲兒,爹沒事……!”盡管命在頃刻,但這落日英豪心中暢快極矣,道:“也罷,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少君你看……”他將手中一直牢牢握著的牌位緩緩轉過來。
祈少君登時一驚!失聲道:“這是……父親?!”
不錯!司徒蒼穹死守著這間祠堂,寧死不肯放手的兩塊牌位,一塊是亡妻林紫衣的牌位,另一塊便是他此生最好的兄弟獨孤一鳴。
司徒蒼穹道:“孩子……先給你爹磕個頭吧……”
自幼及長,祈少君時常會幻想父親的樣子,看到別的孩子坐在打獵回家的父親肩上唱著山歌,他既羨慕又哀傷……此刻見到父親的牌位,他終於可以向父親磕個頭了,所以饒是他再理性,也不禁心中的萬般思念,嘶聲撲倒跪地!
“爹……!不孝兒此生都無法見您一麵……!”
待祈少君宣泄了心中的思念,隻見司徒蒼穹氣息漸弱,立刻為他灌注真氣。
司徒蒼穹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又勉強重燃,他娓娓道來……
“孩子……既然你聽你大伯講述過當年的鐵血盟結義,自然也知道了鐵血盟最後是如何分崩離析的。”
祈少君沉沉道:“歐陽展翼……”
司徒蒼穹喘聲恨道:“不錯!咳咳……誰能想到,我們之中一向最熱心最有正義感的四弟,竟然會臨陣倒戈……重傷宇文大哥,更對我和二哥突施冷箭!咳咳……我們被俘後,被關在了兩間暗牢之中,歐陽展翼……這畜生每日都來遊說我們,我倒也並非畏死之人,但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於是一直想盡辦法與他周旋;可你爹性情剛直,每日都在牢中破口大罵、拒不投降,所以……我每日也都會聽到你爹身受酷刑的慘叫聲……”
一言至此,他眼眸濕潤,顯是心中痛極,道:“這些生不如死的慘叫聲,一直縈繞在我的心中……二十年來,我幾乎沒有一晚不在夢中被驚醒……”
雖然沒機會聽到這些聲音,卻也令祈少君隱隱感到了錐心之痛……
司徒曼玲哽咽道:“難怪,父親您夜裏總是不睡覺……”
司徒蒼穹望著義兄的排位,哀歎道:“唉……每日聽著這些聲音,我痛不欲生,心知你以爹的脾性,此次絕無活路,但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我不能讓我的二哥白白犧牲,更不能讓那群背信棄義的惡賊如願以償,所以……我痛心疾首了三天三夜,終於暗下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祈少君猜得出什麼決定,接口道:“您決定假意投誠,韜光養晦……”
司徒蒼穹道:“不錯!所以,我故意重傷自己,誘使歐陽展翼趕來救治,而後故意對他說,自己經曆了一次生死邊緣,實不願再度輕生。”
當時,歐陽展翼笑道:“好!好!還是三哥識時務!不過麼……”
司徒蒼穹恨聲道:“不過,這畜生心魔已現,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他為了試探我到底是否真心,於是要我上交投名狀……”
祈少君心房怵栗、手指冰涼,以他的智慧,自然猜得到歐陽展翼要司徒蒼穹交的投名狀究竟為何,隻是他心中也畏懼,一時不敢說出口。
司徒蒼穹續道:“待我重傷初愈,歐陽展翼便帶我來到關押你爹的暗牢。一進牢內,我整個人都傻了!你父親已……已經……!”
說到這裏,他心如刀割,更不願祈少君承受同樣甚至更厲害的痛苦,但祈少君仍竭力控製住情緒,緩緩道:“叔父……別擔心我,有話盡管說……”
司徒蒼穹振作了一下,道:“你爹……被鐵鏈淩空吊著,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被挑斷了手筋腳筋……當時他雖然遍體鱗傷、神智也已瀕臨崩潰,但卻絲毫不糊塗,一見我進來,先是心中一喜……但轉念一想便知情勢不對,加上歐陽展翼口中喊大哥、腰裏掏家夥那一套煽風點火,你爹驚怒交集之下,硬是強提真氣,大罵我投敵變節,罵我是個……”
“寡廉鮮恥、無君無父的小人!你就是個沒骨氣沒血性的懦夫!你對得起大哥和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武林同道、對得起全天下的百姓麼?!你這孬種,還有什麼臉麵出現在我麵前?!”
當時,獨孤一鳴滿口鮮血,依舊不顧一切地切齒痛罵自己的三弟。
司徒蒼穹痛苦道:“當時被你爹如此痛罵,我心中當真是……你爹受的隻是皮肉的折磨,可我受折磨的卻是心……但我深知既已做此決定,便做好了要背負一生的屈辱的覺悟,所以我什麼煎熬都得忍受……!”
當時,司徒蒼穹強自振作,冷笑道:“二哥,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又何必如此固執,非要弄到這個地步?”
獨孤一鳴怒視著他和歐陽展翼,切齒道:“住口!你!還有他!你們誰都沒資格認我這個二哥!我的兄弟,不會背信棄義、不會殘害手足,更不會屈膝於敵人!今日我獨孤一鳴固然難逃一死,但一片丹心可昭日月!”
司徒蒼穹故意朝他進幾步,沉聲道:“二哥……何必呢?你常對我說大丈夫立身於世,當以忠義為本。可是……什麼是忠、什麼是義?看看眼下這世道,不見忠義,隻見無奈!推翻了朝廷,老百姓就能有好日子過了?醒醒吧,無論我們怎麼努力,不過是為那些掌權者做嫁衣,苦的依舊是百姓!既然同樣是苦,我們又何必再去往本就苦不堪言的他們身上,再添水深火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