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薄薄的書,寫了二十多年,從1978年允許我按自己的興趣讀書開始,一直到今天。當然這二十多年也做了一些別的事,無非是讀書教書寫書——很多都是人生不得不做的事。從馬齒徒長到滿鬢蒼然,多少“事業”不過是人生的規定動作,得分失分都不會太意外。人生悲哀莫過此:動作做完,鞠躬下台,回想起來,隻有一兩個過門動作,允許別出心裁。
這本書不然。這是我想寫的書,沒有人要我寫這種文字,絕對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課業,既不能靠此爭工資升級,又不能作學術會議發言,到哪個大學都算不上學術成果。一句話,這是純為愛好而寫,是一個有曆史癖的人胡亂塗下的遊戲文字,但是又積習難改,好玩之中,想說出點意思。
本書主要寫20世紀上半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人物——西方人來中國,中國人到西方,看到了什麼,學到了些什麼。為什麼集中寫20世紀上半期?因為下半期這種交流停止了,雖然因此而神遊者反而越來越多,例如薩特神遊“文化革命”的中國。
80年代開始的國際大串聯,人頭攢動,狂潮洶湧。這次的大規模集體舞,每年來回的人數,可能超出上半世紀全部的總和,其曆史印痕,至今不太清晰。因此,除了第四部分說到一些有關情況,暫時就不給當代“交流人物”每人一篇的待遇。
本書寫到的人,絕大部分已經辭世。留下一輩子是非,正好讓我們後代自由發揮。
20世紀,中國人到西方,是去做學生的,徐誌摩去做曼殊菲爾的學生,金嶽霖、張奚若去做拉斯基的學生,吳宓、梅光迪去做白璧德的學生,梁宗岱去做瓦雷裏的學生。大部分人是望門弟子,嚴複沒有做成赫胥黎的學生,李劼人沒有做成左拉的學生,李金發沒有做成波德萊爾的學生,邵洵美沒能做成王爾德的學生,隻是倫敦和巴黎的空氣中,全是這些人的遺蹤神韻。至今中國人來西方,大半還是當學生。像我這樣教書的,隻是教師不是老師。
西方人到中國,是來做老師的:莊士敦來做溥儀的老師,燕卜蓀給西南聯大做老師,杜威羅素蕭伯納來給整個中國知識界當老師,瑞恰慈幾乎要給全體講漢語的人做老師,1951年,最後一位硬想留下來的老師燕卜蓀被趕走,換上俄國人做老師。我個人認為,有師無類,有人講課總比沒人講課好。最好是師出多門,三人行必有吾師;隻要不做一邊倒的“好學生”,不必句句當真理就是了。瞧著把俄國老師也趕走了,天下事益發不可為。
一教一學,教的什麼學的什麼?是近代西方特產,20世紀最重要一門功課,即是“現代性”。中國的現代意識,可以說是“學得性現代意識”,不是中國文化的自然發展。吾友王宏圖謂:“中國文化傳統資源,不敷以支持現代化。”我的看法是,中國傳統文化從來不是用來支持現代化的,而是維持曆史相對穩定地循環往複。不過這不是中國文化的重大缺陷。張之洞挑起的體用之爭,李約瑟發起的中國固有現代性源頭之尋,都是無事生非,自己找事。
現代性及其“進步”觀念,隻是歐洲文化的產物,其他文化都缺乏這種前行性。如果現代化無可避免,學習就是;傳統文化有維持穩定的價值,繼承就是。何必在優劣高下上糾纏一二個世紀,趨長避短見機而作,“何必曰麵子”?
日本人明治維新一開始就能做到這一點,中國五四一代,也能做到這一點。回顧徐誌摩、許地山、聞一多、老舍、劉半農,他們留學時,都遇到這個麵子問題,他們的對付方式,各有千秋,似乎都不像有愧於“民族大節”。就這一點,我們都有必要懷念五四那一代留學生。
也有些西方人感到西方文明大有缺陷,需要好好向東方學習。他們真是西方人中的聖賢。感覺到西方文明存在問題,也就是覺悟到現代性並非萬靈妙丹,“進步”並不無窮盡地給人類帶來好處。這部分西方思想家,不少引用中國作為“理想文明”的榜樣——古代中國,尤其是道家,但是儒家也並不缺少信徒;以及當代中國,尤其是“文化革命”中的中國,幾乎是“另類文明”的地上天堂。
對於這一類中國崇拜者來說,最大的危險,是到中國親曆一番:本書第三部分“夢遊者”中,有幾位短暫到過中國,卻沒有多說。一點不奇怪,他們對所見所聞寧願保持沉默,不想改變頭腦中已經形成的中國神話。還有些更聰明的中國迷如龐德,如韋利,幹脆一輩子不到中國來,遙遙保持“崇拜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