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2 / 2)

“夢遊”西方的中國人?就免了。可以說,絕大部分現代中國文化人,如果想向西方學點東西,千方百計到西方走一遭,不會驚破好夢。除了一次大戰之後的西歐荒蕪殘破,曾使梁啟超不勝驚怵,很少有人被西方的現實嚇一跳的。極而言之,整個20世紀中國知識界,從極左到極右,都醉心於這種那種西方思想,整部中國現代思想史,就是朝西的“夢遊記”。有幾個人,能在掃描範圍之外?

我能想起的幾個例外中,有俞平伯,北大《新潮社》健將,1920年與傅斯年共赴英倫,慨然有盡收西學之誌。不料在英國住了不到一個月,就打道回府。後來在自述中說“金鎊漲價,自費籌劃尚有未周”。傅斯年回憶錄說是這位好友“思家心切”,加上氣斯麵包難於下咽。俞出身蘇州名門,同光朝大儒俞曲園脈裔,從小就延請家教學英文,“籌劃”七八年竟然“未周”到一出國門就精神頹唐,終身厭聽“西方”二字。然而俞平伯一生,努力將西方“科學式”批評用於紅學,50年代被批判為胡適學派第一人。或功或過,能歸於一個月的留學?

還有另一個例外:辜鴻銘。此公出生於南洋,在英國留學十年,20歲才踏上中國土地,竟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最激烈的擁護者。中文雖然錯字連篇,卻用典雅的英文宣揚中國文明,而且身體力行,主張男人應留辮納妾,女人應纏腳吸鴉片。很多人說辜老隻是喜歡逆反,作秀而已,他實際上一半西人血統。這倒解釋了一切:辜鴻銘要留著中國不變,以便為西方文明補缺。如果我像辜鴻銘一樣好走極端,我就說此老是個漢奸。

應當誠實說明,這不是一本成體係的書:中西文化交流史,是個嚴肅工作,我隻是弄些奇聞逸事,茶餘談資。哪怕寫人物,也遠遠說不上全麵。我沒有處理中西文化關係中一些最重量級人物:去西方者,我沒有說嚴複、蔡元培、胡適、陳寅恪、趙元任、湯用彤、錢鍾書;來中國者,我不去碰杜威、羅素、馬爾羅、司徒雷登、李約瑟、斯坦因、克莉斯泰娃;夢遊者,我敬而遠之布萊希特、海德格爾、德裏達、福柯。為什麼?因為這些都不是一言可以蔽之的人物,不容易找到一個特殊的焦點,把重大問題說得有趣一些。這些人物都需要專門研究者來處理,不然很可能胡說一通。

特級人物中,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龐德。這是因為我從80年代初就研讀龐德,算是對其人其事有點心得吧。

第二應當說明的是,我有意略過了西方所有的漢學家,同樣也不談中國的西方文化研究家,因為他們對對岸的興趣,是職業性的。他們的貢獻自然極大,沒有他們,文化交流就會在19世紀的皮毛上打圈子。但是文化交流的基礎,不是對異國文化的知識,而是對自身文化的卓見——真正起作用的,必須是誤讀,而有意義的誤讀,隻有熟悉自身文化的思想者才能作出。從這個意義上說,跳出新舞步的人物,必然是“業餘”舞者。

最後應當說清的是:此書中我個人的“研究成果”不多,大部分都是讀各種中英文資料,有所感想。感想本是極廉價,這個世界上隻嫌太多。而“切實地掌握第一手資料”,卻是做專家的首要條件。我讀到的資料,都是專家們紮實工作幾十年的成果。我不可能為此書中寫到的近50位人物,都做一番發掘第一手資料的努力,那樣這本書需要至少500年才能完成。

依學術規範,我應當密密加注,說明資料來自何人的功績。但是這些小文,畢竟隻是輕鬆讀物,加注隻能讓非專家讀者厭煩。我在文中盡可能說明資料的來源,尤其當這個源來得有意思的時候。

我唯一可以辯解的是,傳記材料雖然來自他人,我卻設法給每個寫到的人,找一個有意思的,或許國別文學史專業研究者沒有看到的角度。這就是為什麼此書寫了二十多年:傳記多矣,並非讀幾本,就能湊一篇:新角度可遇而不可求,二十幾年來也就隻遇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