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麵對的,是世界文學史上一篇著名奇文:影響極大,學術根基卻膚淺甚至錯誤。如何讀這篇文章,就變成難題,尤其對中國人更是難上加難。
《作為詩歌手段的中國文字》,原是美國19世紀末東方學家厄內斯特·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 1853-1908)所作,生前隻是草草寫在他的筆記本上。他逝世多年後,才由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 1885-1973)加以編輯整理並加按語,於1921年首次發表。
龐德是對20世紀詩歌和詩學影響最大的人物(很多論者認為不應加“之一”)。他以此文為基礎,提出的“表意文字法”(Ideogrammic Method)成為20世紀詩學的一個核心問題,也是現當代詩歌實踐(寫作、閱讀)的一個原則性立場。
中國習詩者大都聞此文之名久矣,惜無緣一見。1987年我完成此譯文,不料所托非人,幾乎遺失。直到1994年,才由《詩探索》印出全文。
但也有可能一讀之後,反生狐疑:立論如此荒謬,如何成為“現代詩的聖經”?僅套一句比較文學常用語“一切從誤讀開始”,跡近搪塞。我下麵解釋,或可參考。
二
費諾羅薩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日本美術,常去日本。1896年至1900年他年事已高,再度赴日長住,向有賀永雄、森海南等著名漢學家學中國詩,做了大量筆記。1908年他去世後,其妻瑪麗·費諾羅薩整理出版了他的東方美術史巨著,但對此筆記不知如何處理,想找一個詩人與亡靈“合作翻譯”。
大約1912年底,她在倫敦遇到才26歲卻自信心非凡的美國詩人龐德,一談投機。可能是龐德的世界主義、對異國文化的強烈興趣,使她信任了這小夥子。於是她寄給龐德亡夫的全部中日文學筆記。龐德從中“改譯”,1914年出版中國詩集《神州集》(Cathay),1916年出版《日本能劇》,1921年首次刊出這篇論文。此後這篇論文收入各種選本,出單行本,譯成多種文字。
三
對漢字“形象構成”的迷戀或迷惑,在20世紀初不少藝術家中突然大行其道。愛森斯坦的電影蒙太奇,就是受漢字啟發;美國新詩運動領袖之一埃米·羅厄爾觀賞中國書法,忽悟拆字,以此法譯中國詩一卷曰《鬆花箋》。因此,發現之功,也不專屬於費諾羅薩。
但是,費諾羅薩在漢字構成中發掘出一套今日可稱為符號美學的理論。他認為歐洲文字(以及一切拚音文字)是“中世紀邏輯暴政”之產物,完全失去了直接表現物象的能力,隻是所謂任意專斷(arbitrary)的符號。詞語之間的固有聯係也變成專斷的,如灰漿砌磚塊。
而漢字,費諾羅薩認為,從來沒有失去表現事物複雜功能及事物之間自然關聯的能力,因為漢字由象形圖案組合而成,並非純武斷的符號。這樣的文字,“到達事物本身”。
如此的理論,由一種幾千年未變的文字係統作支持,而這種文字產生了驚人的文明和最優美最現代式的詩歌,無怪乎龐德讀了費諾羅薩筆記本後歡呼雀躍。1915年,他著文說:“中國詩是一個寶庫,今後一個世紀將從中尋找推動力,正如文藝複興從希臘人那裏找推動力……目前我們已找到一整套新的價值。”
四
要反駁這一點太容易了。任何漢語知識比費諾羅薩或龐德稍多一點的人,都知道漢字大部分是形聲字,基本從音,形旁隻是類別。形象為基礎的象形、指事、會意三種字,早就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而且,即使象形,也因為反複使用造成的非語義化,形早已不顯。費諾羅薩舉的例是“人見馬”,二條腿的人,把眼睛架在腿上飛跑,見到四條腿的馬,文字中就有動感的意象。實際上,中國人早就無法感到“人”與“馬”字中各有幾條腿。
顯然使龐德和費諾羅薩最感興趣的是象形單元構成的會意字,因為它們展示了一種“動勢”,指出了“事物之間的有機聯係”。
既然象形單元已不再象形,組合而成的會意字也無“直指事物”的能力可言;“見”字對中國人來說並非長腿飛奔的眼睛,“間”(隙)字也不再是門縫見月。而且,撇開象形單元不說,這種“詞源比喻”(etymological metaphor)是任何語言共有的構詞法,例如西語“靈感”(inspiration)來自“朝裏”與“吸氣”,“商業”(commerce)來自“交換”與“貨物”。西方國家的人已無法感覺到其中的詞源比喻,中國人也無法感覺到會意字的構成。
自從這篇論文發表,西方漢學家紛紛嗤笑,語言學家認為不值一駁。不過這無所謂,因為感興趣的隻是詩人和詩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