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留學,天生我才已有用。用在何處卻有一番講究。在大陸留學潮中,筆者算是較先行者,而且穿過不同大學不同洲。經常有新到的文科學友來訪,問及選科一事。專業選擇,或者說,是否要改行,是我們經常討論的問題。
回望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留學生,選擇之難,看來更是個大問題:他們選擇的標準主要是興趣,而興趣又太多。不少人頻頻換科目,很多人讀了好幾門專業,甚至博士拿到後棄之不顧再換專業的亦大有人在。誠然,宣統元年與二年全國考試庚款生,隻取幾十人。天下英雄盡在此中,現在每年幾十萬留學生西來,才氣當然無法比。但是當年留學生可以選擇的科目,也比今日少多了。問題隻在於:我們心中還有沒有“興趣”這兩個字?
當年的中國留學生,多才多藝者太多。趙元任一直對走哪條路舉棋不定,今日聽來幾乎是傳奇。1910年趙元任留美時,想學物理,考慮到實業救國,決定學電機。到康奈爾報到後,卻主修數學,1914年畢業,到哈佛卻做哲學研究生,1918年獲博士,得到博士後獎學金竟然拒絕,因為對以哲學為畢生事業依然猶豫。1919年回到康奈爾教物理,1920年回中國為羅素做翻譯,此後讀到高本漢《中國音韻學》,才對語言學感興趣。“文字改革”當時正熱火朝天,現代漢語的建設幾乎要從頭做起,這個報國目的才真正保持了他的語言學學術興趣,先前的專業,在我們今日看來早已有大成,趙元任丟開無所謂。
金嶽霖是另一個傳奇性換專業人物。1914年到費城學商業,得學士;1917年去哥大研究院學政治學,得到博士學位;與徐誌摩、張奚若聽倫敦經濟學院拉斯基教授演講,大感興趣,一起轉到英國學政治思想史。後來又去牛津學哲學。1925年回國,此時趙元任剛辭去清華邏輯學教職,請金代替,金教著教著,發現邏輯“好玩”,也就最終發現自己真正興趣所在。1931年,重新到哈佛學習邏輯,從此以邏輯學為畢生事業。他的選擇幾乎用了20年。
聞一多在清華學校時,單名聞多,一字後加。的確當時他興趣特別多,書法繪畫見優,又喜寫劇本好文學,1921年到美國芝加哥讀美術學院,可能是中國留學習美術之第一人。但是聞一多受美國“新詩運動”影響,轉向文學創作,回國後又從文學創作轉向文學史研究。連藝術家也可以不斷改專業。
興趣多到難以控製,無法找到專業方向,時間長了,就會變成無專業可言。羅家倫和段錫朋留學五年,換了美英德法四個國家,五個大學,如此頻繁換國家,不用說專業,光把語言學通就夠忙的。傅斯年也是一個例子。傅原是北大五四那一代最有潛力的學生,到英國倫敦大學學語言學、文學;又轉到柏林大學,藏學、蒙學、地質學,什麼都學,說不出自己學的是什麼專業,直到連好脾氣的胡適都不能容忍。
這對傅斯年來說,損失不多,浪費幾年而已。那時公費留學生自主權很大,無人能找傅算賬。國內學術界,也不需要博士頭銜,傅斯年歸國後,依靠留學前的國學根底和天資穎慧,依然能一邊做學問,一邊當學術領袖。
趙元任、金嶽霖、聞一多,雖然專業方向幾經輾轉,至少使他們最終找到畢生事業所在。對於留學變成遊學者,出國也可以說增了閱曆,長了見識。對那時的留學精英來說,整個西方現代文化如一本書在麵前打開,可以整個取來;而整個中國現代文化,也似乎是一本待寫的書,他們認為自己什麼都寫得。氣概之恢宏,誌向之開闊,我們今日西來的學生隻能歎而觀之:無論財力、才幹、時間,都不允許今天的留學生,如此優哉地“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