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應當聽留居國外時間最長,最了解外國的人的言語,隻有他們的觀察,才能切中異國文化的腠理,不會隻是浮光掠影的印象。
但是去書架上看一下,就可以發現,大部分遊記類書籍,作者是到國外時間最短的人。
19世紀,中國(文)人剛開始有一兩個人到歐美,西洋事事可令國人稱奇,因此幾乎每人都有一本歐遊日記之類。郭嵩燾作為中國第一個出使西歐的使節,他的出使經曆,每日記之,隔一段時間抄錄寄回,由政府刻印,似乎是給所有官僚的公告。郭嵩燾作為中國理解世界的先行者,思想超前,他的觀感發表方式也夠“招搖”的,果然引出許多官僚攻擊,軒然大波,無法再刊發。郭嵩燾解職歸國後是否有日記不得而知,但是郭的旅中之記,成為他的傳世之作。欲了解晚清思想者對西方林林總總事物的看法,此書是重要文獻依據。
五四之後,中國文化似乎開放多了,中國讀者對國外奇聞的饑渴卻更強。因此,旅遊歐美的作家,許多留下一本遊記。有趣的是,作者似乎明白他們記的是走馬觀花流水賬,因此均有前言後語向讀者表示歉意。
鄭振鐸1927年歐遊,他的《歐行日記》出版於1934年,致歉之語,讀來像是嘲弄讀者:“為了窮,有不得不賣稿之勢。”朱自清1932年歐遊,在《歐遊雜記》中坦然聲明,很多文字是從英文旅遊指南上抄下來;王統照《歐遊散記》1933年開明版,也說目遊不知底細,匆匆無甚高論。
偏偏就是住得最長的人,不寫國外生活;越留得長,越寫得少。留學如旅遊,蜻蜓點水般的徐誌摩,寫得最多。留學12年的陳寅恪,一個字沒有寫過國外生活。英國應當是老舍最有可寫的地方,倫敦生活造就了這位中國現代大作家,但是以筆頭快聞名的老先生,多年隻寫了一些零散篇章,從未成冊。季羨林自1935至1945年,羈旅德國十年,二次大戰的非常時期,觀感應當最有意思。季先生文字等身 ,多年寫此段經曆隻有九篇小文,直到1988年決心寫自傳,才添加一些,寫了不厚的一本《留德十年》。
甚至同一位作者,似乎也是停留越長了解越多的地方,寫得越少。康有為1904-1910年在歐洲,主要住在英國,以英國為出發基地在歐洲廣為遊曆,已經擬下的標題《歐洲十一國遊記》,隻寫了法蘭西意大利二篇;1922年瞿秋白作為新聞記者到蘇俄,寫了《俄鄉記程》,等到他長住莫斯科,就一無所記;1931年朱自清由清華大學特準歐遊,在英國住了七個月,在歐陸旅遊四個月。歐陸之遊,回國時在船上就已寫出(看來一月之船程是寫作良機,當代航空旅行奪走了多少好遊記)。原準備英國單寫一本,因為住得長,“該可以寫得詳盡些”。結果隻寫了九篇小文,無法成書。到1943年,知道不會再添加,在昆明合成一小薄本。
五六十年代,隻有特準的代表團與使館人員才有出國機會,使館人員不寫,隻有代表團寫。原因可能比較複雜,卻依然是短寫長不寫。
到了八九十年代,又複如此:幾乎所有的遊記,全是短期旅行的非海外作家寫的。馮驥才寫遊記《美國是個裸體》,不知為何他認為全世界最愛脫衣的是美國人。張潔《一個中國女人在歐洲》,其實應當題為《一個中國女人過歐洲》。王蒙的書名更為異國情調《在翡冷翠即佛羅倫薩一個著名餐館吃夜飯的經曆》,21字,創中國現代文學標題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