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和WOMEN(男和女)
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他講英語,第一氣氛熱烈,是是!謝謝!第二紳士風度,對方咕嚕嚕嚕嚕講一大篇,他講話大都隻發兩三個詞:YES!THANKS!
多長的英文單詞到了他那裏,全簡化成兩三個字母,好比TORONTO(多倫多),剛來時他隻記住前有TO,後有TO,反正一看TO,TO,就知道是多倫多。再譬如商店招牌上的ANTIQUES(古董),他隻記第一個字母A和中間一個字母Q。他在他的路線圖上標出哪裏有古董店,就寫上AQ。他用他的簡化英語認路標路,通行無阻。他說他的英語是月亮走,我也走。
我想,將來如果英文也像中文那樣改為簡體字,要成立英語文字改革委員會,一定不要忘了找他。
他到多倫多麵對的第一個難題是:如何分辨公廁門上的“男”和“女”。先看看,男廁門上寫著G,e,n,t,l,e,m,e,n9個字母,女廁門上寫著L,a,d,y,s5個字母,就是說長的是男廁,記住了。
下一次去洗手間,他的眼睛聰明地把兩扇門上的字母一掃,就知道哪個長,就老到地推門而入。可是,怎麼沒有男人的便池?沒有。他急忙把事情處理完,慌慌地往門外走,就有一位婦女正往門裏走。加拿大婦女見人習慣地笑著打招呼,那婦女剛說“Hi!”剛發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就疑惑了,隻是隨著身體的慣性繼續往裏走。他那時連“Hi!”也不會說,隻會嘿嘿地報之以笑。隻是這回可有點皮笑肉不笑,趕緊竄到門外,再看門上的字:W,o,m,e,n5個字母,那邊男廁呢?M,e,n才3個字母!後來注意到洗手間絕大多數是M打頭和W打頭這種寫法。怎麼能記住M是男,W是女呢?他體味M這個字母,想,隻要是兩條腿中間掛個小東西的,就是男了。萬一碰到G打頭的,G字側麵也是掛個小東西的。
也許,畫家能把英文字母也看成中文似的像形字。畫家楊玉琪的楊氏英語絕招疊出。他把兒子從江蘇接到多倫多後,兒子上幼兒園不能不起個英文名字。可是,兒子起了英文名字,萬一睡一覺起來他自己就再記不起兒子叫什麼了,怎麼辦?有了。多倫多一條最繁華最美麗的街叫萊斯理(Leslie),無人不知爛熟於嘴。對,兒子就叫萊斯理了。
兒子很快能講稚嫩又地道的英語。玉琪開車出去辦事,總帶上兒子。需要住店問路什麼的,他把兒子舉起往櫃台上一放,由兒子解答一切問題。對方每每吃驚地望著這笑而不答的父親和四歲的全權大使萊斯理。
九年前玉琪第一次從中國飛到多倫多上空,從天空向下麵的燈海望去,想,這片燈海裏,會有一盞屬於我的燈嗎?九年後,今天,一九九八年十月十日深夜,我下了汽車走向多倫多的玉琪家。鬆樹牆旁葡萄架下,紅磚牆白木門。牆下門邊,是鮮花和幹花。走進門去,一種無庸置疑的通透感、溫暖感,感覺好得叫我蹦起來:好可愛的房子!
買房總要看很多房子。玉琪九三年買房時,房屋經紀人陪他走到第三幢房子,玉琪不走了:就是這兒。經紀人很吃驚:你才看了三處就定下了?玉琪自己也很吃驚。他當時總共有六萬元,想留下一萬生活費,那麼隻有五萬元,買房貸款是百分之七十,怎麼買這所開價二十三萬九千的房子?不過那位房屋經紀人是位氣功師,說他感到玉琪的氣和這所房子相合,他要從中說和。居然玉琪就成了這所房子的主人。氣功師感覺玉琪的國畫上氣場很強。他讓玉琪把一幅幅畫放到他身後,他把手背到身後,用手指探索氣場。“這裏!氣最足!這裏!”氣功師說。氣功師的手指在背後抖動的時候,正好都對著一幅幅畫上玉琪最著力的地方。
玉琪笑,他根本不懂氣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帶氣的。
我想他身上確有一股子氣,他要做的事都能做成。八九年底我聽說江蘇泰州有個畫家,畫得極好可是很有壓力,我直奔泰州,認識了這位楊玉琪。九〇年他來加拿大的第一天,就想著一定要接我來加拿大,雖然當時他連自己怎樣創業都不知道。後來他想,隻要有北京到多倫多往返機票錢,就可以請我來。再後來寫信一定一定要我來。我不,他如何地說有了車子有了房子,給我一間房子一張桌子,我也不會去。他在國外如何連連地在國際上獲得一堆終身成就金像獎、傑出人物金質獎章,我總想,他其實很不容易的。
他笑,說他做事一個球要打三五個球。
他笑得臉頰鼓鼓紅紅的,眼晴眯眯地笑沒了,整個臉像一隻生動的好球。
我想起很多好萊塢電影的結尾:吉人自有天相,好心自有好報。
九八年十月十六日。
玉琪說:好像,從你來的第一天,你就想著要走。
我不是想著要走,隻是從加拿大到美國的手續還未辦,就不免計算辦赴美簽證的時間。中國人去外國,叫出國。外國人去外國,譬如加拿大人去美國去日本,今天想去今天隻要買到機票就可以去。“出國”這個詞,玉琪覺得怪怪,在他如今想走就走,感覺中就好像從這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
九二年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