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人在小路、小鎮上一路走,一個柵欄、一個信筒、一個標牌,都叫我的眼晴瞪得大大的,好像拍大特寫似的要把這些局部拍下來。小鎮的房子,小鎮的櫥窗,小鎮的局部,我覺得,好像人家隨便一做,都是藝術的、古雅的。這種全民的Antiques化,0M我這樣地感動!
墓地也Antiques化了。每次經過墓地,也要瞪大了眼晴盡可能多看一眼,就覺得那些小塊錯落的墓碑,和墓碑上的鮮花、幹花,看上去好像田野裏的Antiques集散地。我還發現,有大片墓地的附近小鎮,往往有更多的Antiques,既有古人,就有古物。記得H“―月十九日,在一大片“Antiques集散地”近處,有一個叫PortHope的小鎮,我們找到的Antiques店有四家。後來從一份材料上,發現這個鎮專賣和兼賣Antiques的店,有十二家!
這個小鎮的街上,常常看見老夫婦相偕相伴地散步,兩頭銀絲,兩張曆史書一般寫滿了故事的臉。小鎮的店裏,也最多老年人。年輕人得去城裏工作,退了休,不用上班了,才能到小鎮安居。小鎮上的居民,有充實的人生經曆和殷實的經濟積累。小鎮的品味、氛圍就遠在大城市之上。這個PortHope,百貨店、眼鏡店、服裝店、理發店,乍一看都是工藝品店。櫥窗裏幾瓣楓葉,兩紮秫秸,幾段原木,幾個花束,洋娃娃,蝴蝶結。咖啡店、冰淇淋店,也都兼賣工藝品。不知道是買工藝品兼吃冰淇淋,還是喝咖啡也買工藝品。誰來欣賞誰來購買滿街的工藝品、洋娃娃?就是那些邁著曆史書一般沉重的步伐的老人們。
我們隨便走進一家快餐店,中等的餐廳裏,惟一的服務員也是曆史書一一位老年婦女。但是她有少女般的身條和少女般的輕捷,小鳥般地在餐桌間滑行。店也美麗,菜也迷人。我禁不住問這位“曆史書”能不能送我一份菜單?她少女般地歡樂著,說問問後邊的廚師有沒有多一份的。一會兒廚師來了,又是“曆史書”,一位年長的男子,也是青年般地鮮亮歡樂。他可掬地笑著,把一份裝著硬塑膠套的菜單送給我,還讓我留下北京的地址,說以後如果換了新菜單,好再寄給我。
我才注意到這裏有個厚厚的留言本。我寫下我的名、址,寫了兩句感謝的話。我笑:一百年以後,這個留言本也是Antique了。
走出餐館想看看店名,哦,叫Olympia,奧林匹亞,那是諸神去的地方。
一個美麗可愛的小鎮,又一個美麗可愛f的小鎮,安靜地、默默無聞地坐落在一條條I小路旁。好像童話裏安睡的公主,等待有一天,來了一個王子,一個甜美的親吻,公主才能醒來。玉琪笑:以後這些小鎮要掛牌,上邊寫:楊玉琪發現的小鎮。
今天我們來回約二百八十公裏。玉琪說:“才一百多公裏一趟,等於沒走。”我坐在這輛車的後座上,大咖啡瓶放在車的前方,這樣,這輛車開了一萬來公裏了。
一路走,一路喝水喝咖啡,一路要上洗手間,咖啡店、快餐店、加油站、賣農機的店,我們單刀直入地往洗手間去。一家加油站,洗手間在商店外邊的側麵,洗手間平時鎖著,鑰匙掛商店一角的牆上。我每次進商店去取洗手間的鑰匙,熟門熟路的好像取自家的鑰匙。一家賣農機的店,我們經過了三次,也去了三次洗手間。離去的時候,店主還友好地揮手向我們道再見。我真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也不買人家東西,對人家一無貢獻。如果有錢的話真想買他一台農機!這一萬公裏的路上,真是做盡了不好意思的事,又閱盡了太有意思的事。
又想,一百年後,有人翻開Olympia餐館那個留言本,會想,這麼蹩腳的英文是誰寫的?哦,一個中國來的外國人。這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怎麼會找到這個小鎮上來的?這個中國人寫的都是我們怎麼怎麼,那麼,一定不止一個中國人。他們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們的小鎮呢?
九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後天,一年一度的玉琪師生畫展開幕,今天要布展。來了五六個學生取畫,一片嘈雜:“西母(師母)!西母(師母)!”學生不管多麼高齡,一律管三十多歲的麗君叫師母,對玉琪的尊重波及麗君。我們終於可以去了。學生們的車一開,玉琪的車子馬上就開,他不能讓學生等他的。但是,玉琪在門外叫起來:怎麼回事?這是怎麼搞的?
他那渾厚雄壯的男中音這麼一吼,我知道出大事了一一個粗心的學生搭了另一個學生的車走,把自己的車停在玉琪家的車庫跟前,玉琪的車怎麼出來?學生從各自的家都按時去了,老師不去怎麼布展?
玉琪一下大怒,像充足了氣的足球,每一聲吼叫都像一記射門。
麗君趕緊說,那學生有手機,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返回來就是。玉琪嗵嗵嗵地穿著大皮鞋就往客廳地毯上走一一平時我們光著腳在地毯上又坐又躺。麗君衝上去搶過電話一一她知道這時候楊老師一開口,準得把學生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