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玉琪一個學生舉家搬回香港,好歹今晩要請楊老師和“西母”吃頓飯。請玉琪吃飯是請不動的,但是明天就“拜拜”了,不能不去的。來了十來個學生一起熱鬧,有香港移民的,台灣移民的,大陸移民的。他們管在加拿大出生的中國人,叫“竹笙仔”,就是竹子兩節中間的那層膜,意思是西人把他們當中國人,中國人認為他們不懂中國文化把他們當西人,他們兩頭不通。中國移民中,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港人蜂擁,這兩年不少港人又返回香港。講國語的人越來越多,去大陸的人也越來越多。一位黃埔軍校的畢業生說,他二十年前去昆明,一位十歲孩子很神氣地說:美國算什麼?這種對美國的一無所知令他吃驚。去年去南通,又一位十來歲的孩子說:我長大要考哈佛!這種言必稱哈佛的口氣也令他吃驚。他說中國的變化太大了。
玉琪正在把中國的變化搬進多倫多。玉琪在多倫多新開的一家中文書店,由大陸十六家出版社供書,一下成為多倫多最大的中文書店,大陸的書一下蜂擁進北美。今天玉琪走進書店,一位顧客說:你就是楊先生吧?報上天天在連載你的事。玉琪臉上一派茫然。他隻是想做事,想做沒有做過的事,畫沒有畫過的畫。他的內心深處有一股什麼勁,總想實現自己的能力,再實現自己的能力。他說西方人重結果,中國人重過程。他麼,不是不重結果,不過他的興趣隻在過程。他那張臉,笑眯眯圓乎乎的,像一隻很招人的皮球,很容易使大大小小的球滾到他周圍。一般人看到的,是他畫畫,或者他教畫,或是他開書店。看不到的,是他發一隻球要連續擊中五六隻球,做一件事要達到幾個目的,雖然一個人其實一生做好一件事也不容易。有學生問他學好國畫要多少時間?他說:兩千年。國畫的基本功是對中國文化的融會貫通。
這個時候,我看到的,是中國文化傳人。
他常常眯起眼晴看畫的整體感受。我也想眯起眼晴看看他和他的學生們,找一下感受。擔是一位學生帶頭高唱起《畢業歌》來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同學們,我們要興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晩餐時又聊起文學,玉琪讚歎他昨天剛讀完的賈平凹的隨筆集。由賈平凹他講到王安憶的小說,陳村的散文,程乃姍的《藍屋》。我知道玉琪光是讀《紅樓夢》,就讀了二十多遍。用他的說法,讀一兩遍的時候覺得不大好看,讀三五遍的時候才讀出點味道,讀八九遍的時候被抓住了,讀十幾遍後那是真正走進去了。
玉琪八九歲時家裏窮,沒電,他每晩蒙在被窩裏偷偷用手電照著書看。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手電還亮著,那是他看書看困了就睡著了,忘了關手電。這一夜得浪費多少電池!把小玉琪心疼得不行!他沒想到心疼的,是他的眼睛,他九歲就得戴眼鏡了。可是哪來錢呢?他姨娘把一忖用舊了的眼鏡給了他,也不知是多少度的,反正他覺得戴了比不戴好一些。
玉琪十八歲的時候,就自認為是同輩中讀書最多的。後來他在上海遇到一個比他小兩歲但是比他讀書還多的女孩,他再忘不了!他一年後再去看那女孩時,那女孩已經死了,貧窮,肺結核。玉琪講起三十幾年前的這個女孩,激動不已,說:她讀的書能比我多三分之二!
他的雄厚的男中音,在屋子裏擴散開來,擴散開來。
我不知道還有哪個畫家像玉琪這樣重讀書,一直在苦讀。今春他去泰州,有人求他一幅行書。這種事,他隻要答應了一個人,就會立刻出現一隊人一一立刻排起了長長的隊。玉琪來者不拒地曄曄寫來,一人一幅行幅都不重複,給不同的人寫不同的詩。我想,得讀下多少古書才能有這樣的積累!
我想起他說的,學好中國畫要兩千年。玉琪可以為老家泰州的隨便什麼人一人一幅字,也可以對海外這兒那兒盜用他名字一的假畫,或是不經他同意就把他的畫搬上掛|曆的做法不置一詞。他的學生說:老師,你為什麼不打官司?可以賠你很多錢的。玉琪一笑:我哪有這個精力。
人的精力常常是不能分散的。有的時候,即使精力分散了再能收回來,也已經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玉琪未必沒有孤獨感,但是絕無寂寞感。他把媒體全擋在了門外。他正在幾小時幾小時地醞釀和思考。年輕時有二十年的水彩畫和油畫的功底,才會有如今亦中亦西的繪畫語言。他湧湧地覺得他就要有全新的突破,他就要找到他的國畫世界語了。在他看來,未必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而是,越是世界的越是中國的一一他要把他的世界語國畫,全部送給中國。
玉琪講到動情處,好像已經走進他的畫境,走回他的中國。
這頓晩飯我和他都沒吃什麼。我說,本來我以為文章寫完了,想看看電影了,這下我又得去加上一段。早知道不跟你聊。
他說:正因為你文章寫完了,才和你瞎聊,本來也不過是聊聊而巳。你想,你的文字都寫完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寫的你都寫了些什麼,我那裏有一大堆材料都沒給你看。我也隻是難得有你這麼個人可以什麼都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