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看著這個明天就要離開的臨時住所,黃沙塵竟生出了一些留戀。院裏花草在夜間所散發的濕潤氣息令他心情越發地鬱悶起來。
他擰亮了床前的台燈,在柔和的桔色燈光中斜靠在床上,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對,明天早上的車……啥,陳大龍天天到家要錢……”一提起陳大龍的債,黃沙塵眉頭便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啥,不回去,不回去在這幹啥?回去再說吧。”
掛上電話,黃沙塵順手把手機扔在了桌上,和衣躺在床上。他的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無盡的憂慮瞬間重聚在他的腦海:單位通知待崗,代人掃墓被揍,新辦公司著火,買股票被套牢……麵對著玉珍無言的指責,丈母娘不息的牢騷,陳大龍討債的詰難……如此一連串的遭遇令黃沙塵回鄉情更怯。回還是不回?回,回去做什麼?那邊陳大龍還在討債。不回,不回又幹什麼?對於金枝做的“維亞斯”,他從直覺上感到有傳銷的嫌疑。可是,金枝卻並沒有慫恿他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自己被傳銷搞得風聲鶴唳了嗎?何去何從,幾經思考,黃沙塵還是選擇了回家。
火車站裏永遠是川流不息的旅客,一個個表情木然的人拎著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地在趕路。隨著廣播裏不斷地播出列車進出站的信息,不時有一隊隊的人流湧向檢票口,奔向站台。
黃沙塵拉著行李和金枝隨著人群擠向入站口。因為人多,金枝隻得時不時地拉著黃沙塵的胳膊在人群中穿梭。突然,她緊緊地拉了黃沙塵一下,湊到他耳邊說:“東西看好了,小心小偷。”
黃沙塵拍了拍行李,大大咧咧地說:“咱有啥啊,你說咱有啥啊?小偷偷咱也不怕。”
金枝正要說什麼,隻聽人群中有人在喊叫她的名字,忙站住循聲四下望去。果然,一個健壯的男人拎著大包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大個子啊!”意外見到熟人,金枝顯得很高興,興奮地在大個子身上捶了一拳,“接人還是送人啊?”
“回沈陽。你呢?”
“送人。哎,那你倆一路啊!”說著,她把黃沙塵拉到大個子身邊,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我老同學黃沙塵。”
黃沙塵點點頭,對大個子伸出手說:“你好。”
大個子忙握住黃沙塵的手:“你好,你好。”
金枝又給黃沙塵介紹道:“大個子是我們公司的,咱們東北老鄉,跟我一樣,推銷部門的經理。”她扭頭問道:“我說大個子,你這趟回去公事私事啊?”
“弟弟蓋房,回去看看。”
“哎喲,那你又得放血了。”
“弟弟跟我媽住,該拿的還得拿。”
金枝嘖嘖地讚歎道:“你看看,多麼好的男人!咋都讓別人劃拉走了呢?”她剛要和大個子開玩笑,又想起了什麼:“我說你倆剛好一趟車,結個伴吧,互相也好有個照應。不過,大個子,我老同學這一路上的吃喝,你可得全包了。”
“不用,不用。”見金枝如此包辦,黃沙塵忙連連推辭。
“客氣啥,你別看大個子衣服穿得不咋樣,腰裏可鼓著呢。”金枝說著,又誇張地在大個子的腰上拍了幾下。
大個子憨憨地笑著:“鼓啥啊……哎,金枝,今早我去財務,看見你又晉級了,這頓飯可得等我回來吃。”
“就我那仨瓜倆棗,還不是你的半個業績。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倆進站吧。”說著,金枝將他們送到候車室,飄然而去。
候車室裏的人不是很多,絕大多數旅客們都坐在椅子上休息,幾個孩子打打鬧鬧地在人群中穿梭,時不時地碰到某人放在地上的行李,引得旅客叫罵。
服務員拿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過來,頭也不抬地叫道:“挪挪腳了。”
黃沙塵將腳抬得老高,同時示意大個子也抬腿。待服務員打掃過去,黃沙塵拿出一份報紙來準備消磨等車的時光。
大個子四下望了望候車室:“今天,人不多。”
“是啊,人不多。”黃沙塵正嫌無聊,聽見大個子說話便合上報紙和他閑聊起來,“大哥來三海幾年了?”
“前後三年多了。”
“一直做維亞斯?”黃沙塵看著大個子裝著水果的“維亞斯”手提袋問。
“是啊,一直做維亞斯。”
“推銷這玩意,掙錢嗎?”
“那這得看人。”大個子的話不多,但句句話裏都透著實在,“有那棒槌,就是一天到晚不睡覺也劃拉不到幾個錢。可有的人能說會道,再加上腦子靈光,錢可就沒少掙。”
黃沙塵還想問什麼,大個子卻急忙站起,眉頭緊鎖表情痛苦地說:“兄弟,昨晚吃得不舒服,肚子有點痛,我去趟廁所,你給咱把包看好了。”
“沒事,你快去吧。要紙嗎?”
“紙有,你看好包。”大個子說著捂著肚子,急急向廁所方向走去。
眼看著大個子向遠處走去,黃沙塵忙把他的行李包往自己跟前攏了攏,生怕有一點閃失,回頭不好給別人交代。
大個子痛苦地在人群中穿梭,一個拐彎進了廁所。但他並沒有著急去解決問題,而是從廁所的另一個門出來,來到拐彎處的一個公用電話前,從懷裏摸出一張磁卡插了進去,匆匆忙忙地撥了一個號碼。
正在看報紙的黃沙塵被一陣手機鈴聲打擾,他放下報紙,不自覺地四下張望起來。
等車的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並沒有人接電話。電話鈴聲不屈不撓地響著,令黃沙塵比較心煩,他一直感覺這聲音就來自他的周圍,卻苦於找不到出處。
坐在一旁的婦女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包,對黃沙塵說:“你包裏手機在響。”
黃沙塵這才發現,手機鈴聲原來是從大個子的包裏傳出。他下意識地欲打開包接聽電話,可突然又覺得主人沒在,隨便開別人的包似乎不妥。
公用電話前,大個子拿著電話聽筒,踮起腳尖向黃沙塵處焦急地望著,心裏不停地念叨著:快接,快接電話啊……
手機鈴聲頑強地在大個子的行李包內響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黃沙塵站起身來,焦急地向廁所方向望著。人群中,並沒有大個子的身影。想著可能有什麼要緊的事,黃沙塵隻好無奈地把包拿了過來打開。
就在打開包的一瞬間,電話鈴聲戛然而止。黃沙塵正準備合上行李包,卻被眼前看見的一幕驚呆了:一捆捆百元大票散亂地放在包裏,而大個子的手機就放在鈔票最上麵。
黃沙塵倒吸一口涼氣,忙將包的拉鏈拉好。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有沒有注意他的人。還好,四周的旅客仍然無目的地采取各種形式消磨著時光,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一幕。黃沙塵這才鬆了一口氣,把包放在椅子上,似乎又有些不放心,連忙又抱懷裏;抱在懷裏也覺得不甚合適,忙又放椅子上。
正當黃沙塵不知如何處理大個子這個“貴重”的手提包時,大個子拿了瓶礦泉水急匆匆地回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衝著黃沙塵憨憨地一笑:“廁所排大隊,差點沒把我憋死。”
黃沙塵重新打量著大個子,說話也多了幾分肅然起敬:“你包裏手機剛才一直在響。”
“是嗎?”大個子從椅子上拉過手提包,取出手機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抱怨道,“唉,休個假都不得安寧,又是要維亞斯。”
聽大個子這麼一說,黃沙塵似乎並不吃驚。他沉吟著對大個子說:“大哥,我不走了。”
大個子故作驚詫地問:“不走了?”
“對,剛我應聘的那家打來電話,讓我趕快去他們公司。”黃沙塵編著留下的理由,心裏卻打定主意要加入金枝的公司了。
“是嗎,這不折騰人嗎?”大個子催促道,“那快去……對了,你要退票得趕緊,就在候車室右邊,晚了就不趕趟了。”
黃沙塵手腳麻利地拎起包:“大哥,你一路順風。”
大個子站了起來,憨憨地笑著衝黃沙塵擺擺手:“也祝你馬到成功。”
望著匆忙離去的黃沙塵,大個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他坐在椅子上,悠閑地撥起手機。
傳銷公寓的女宿舍裏,金枝心神不寧地在屋裏踱步。
放在窗台上的紅色小手機響起,金枝幾乎是撲了過去抓起電話:“喂,大個子,咋樣了……魚兒上鉤了?幹得好!”她一掃剛才滿臉的陰霾,滿臉喜悅地吩咐道:“你趕快通知門口的人,開始下一步行動。”
黃沙塵退了火車票,急急地從大廳出來。
迎麵一位中年女子攔住了他的去路,湊過來神秘地問道:“大哥,要發票不?”黃沙塵沒理會那女子,忙不迭地從兜裏取出手機撥了起來。
金枝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她拿過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便將手機放在身旁,抓起一把瓜子一心一意地嗑了起來,嘴裏還悠閑地哼著小曲,任憑手機鈴聲不斷地響著,就是不接。
給金枝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令黃沙塵心急如焚,他決定直接趕到公司去找她。在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車時,身旁一對男女的激烈爭論吸引了他。
“維亞斯是英國大公司的產品,怎麼沒見廣告呢?”短發女向留著長發的男人發問。
長發男耐心地給她解釋:“維亞斯這樣的國際品牌根本就不用打廣告,不信你可以到網上查,對麵就是網吧。”
聽見有人談論的正是自己關注的“維亞斯”,黃沙塵忙悄悄地向他們站的地方移動了一下位置,側耳傾聽。
短發女想了想,幹脆地說:“行,隻要網上有,我就買。”
見那對男女相跟著要到網吧去查資料,黃沙塵思忖片刻,也跟過去。
走在前麵的長發男借著說話時側臉向後一看,露出些許欣喜,悄悄地對短發女說:“跟過來了。”
來到人滿為患的網吧,長發男在前台辦好了手續,領著短發女來到一台電腦前,熟練地在鍵盤上敲擊著,網頁上出現了英邦維婭斯美容化妝品公司和維婭斯產品。
“為什麼網頁上維婭斯的婭是帶女字旁的婭,而你給我推銷的卻是沒有女字旁的亞?”短發女煞是認真地問著。
“因為是在亞洲銷售,加上是公司專門針對亞洲婦女的皮膚特性做的產品,所以公司也就同意了亞洲總代理把名改成了亞洲的亞。也是係列產品的叫法。”
“行,這下放心了,買三份,明天到你們公司交錢。”
“好,我等你。”
看著短發女告別離去,在一旁佯裝看著他人屏幕的黃沙塵忙趨步上前,臉上露出真誠的笑意向長發男問道:“兄弟,向你打聽個人。”
“是不是拉傳銷人頭?去去去。”長發男冷漠地上下打量著他,皺起了眉頭。
黃沙塵笑笑:“拉啥傳銷。我是問你認不認識金枝,她也是做維亞斯的。”
“金枝……有印象。”長發男思考著回答,“對,對,好像一起參加過公司獎勵的泰國遊,她當時被人妖親了一嘴,給我留下了印象。你說的是她嗎?”
黃沙塵莫衷一是地嘿嘿笑道:“是,是吧。”他低聲問道:“哎,兄弟,你剛整的那維亞斯,好加入不?”
“怎麼,你想加入?”
“沒,沒那意思,隨便問問。”
“維亞斯網絡哪是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公司對員工的素質是有要求的。拜拜。”長發男一本正經地說完,扭身揚長而去。
黃沙塵感覺到自己的熱臉碰著了別人的冷屁股,心裏不免一陣不舒服。他呆呆地站在網吧裏,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他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接通電話才知道是金枝問他火車走哪兒了?黃沙塵顧不得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迫切地問道:“金枝,做維亞斯真的能賺錢嗎?”
電話裏的金枝並沒有接過話茬,而是告訴他“維亞斯”並不像傳說中那麼好,承諾如果黃沙塵將來真的混不下去了,到時候自己可以幫他在“維亞斯”裏開辟一塊陣地。
網吧前,一輛電動三輪車等在門口釣座,匆匆出來的長發男在三輪車車夫耳邊說了幾句什麼,便匆匆離去。兩個女孩過來要搭車,三輪車夫搖頭拒絕了,他把目光緊緊地鎖定在網吧門口。從網吧出來的黃沙塵四下張望著,一時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去。
三輪車車夫連忙迎上:“師傅,要車嗎?”
“沙井路去不去?”
“沙井路?我想想……是不是路口有個可高檔的洗澡堂子?”
“我隻去過一回,也沒注意。”黃沙塵不好意思地說道,“要不這樣,我打個電話問問。”
車夫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別忙,那兒是不是有一個什麼化妝品公司?”
黃沙塵眼前一亮:“對,維亞斯化妝品公司。”
“這我就知道了。”車夫嘟囔道,“那個維亞斯是非法傳銷公司,你怎麼要去那兒?”
聽車夫的話和一路上那麼多人的說法大相徑庭,黃沙塵頓時傻了眼。
車夫一副過來人的模樣,煞有介事地講道:“剛下火車吧你,三海這兒,傳銷公司多,千萬不敢上當。不過,你要是想做推銷,我可以帶你去家正規的直銷公司,那兒正招聘。”
“直銷公司?”
“走吧,看不上,可以走人。”
黃沙塵猶豫了一下,拎著行李上了三輪車。
寬闊的馬路旁,一幢舊式辦公樓的門口掛著“碧水藍”直銷公司的牌匾。在門的一側,豎著一個招聘員工的牌子。按照三輪車夫的引導,黃沙塵來到了位於一樓的公司,受到了業務人員的熱情接待。他從訓練有素的業務人員手裏接過印刷精美的公司宣傳頁,認真地看著。
業務員在一旁介紹道:“咱們公司是正兒八經的直銷公司,不會有任何老鼠會的勾當。”
“你們招聘人的條件是……”
“大專以上文化程度,有一定的推銷經驗。再就是人品……對了,你是黨員嗎?”
正說著,幾個身著工商製服的人進了門。
業務員忙起身笑臉相迎:“幾位好,是查營業執照,還是……”
“我們是區工商行政管理局打傳辦的。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們的情況,所有人全部到打傳辦接受教育。”說著,幾個工商行政管理人員便指示屋裏所有的人全部向外走去。
黃沙塵撥開拉著自己的“打傳辦”人員,急忙解釋道:“同誌,我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