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鐵山踩住了刹車,迅速跳下去,冰冷的惡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接著,隱約有嬰兒的哭鬧,循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啼哭,鍾鐵山的心被那哭聲縮緊,他的身子打了個機靈,骨鯁在喉頭兒似的。
他走近了那團圓乎乎的黑影和那輛自行車,一個男人倒在血泊裏,血流出來的不算多,地上除了鮮血,還有豆腐腦狀的腦脊液,是從那個男人耳朵裏流出來的,因為天氣寒冷很快就凝固了。那個被鍾鐵山撞倒的男人半睜著雙眼,微張著嘴,發出駭人的光。
鍾鐵山不怕死人,見過屍體,唐山地震他可是曾經從死人堆兒裏爬來爬去。他立刻判斷出這人沒有了呼吸和心跳,肯定活不過來了。他用手按住死人的雙眼往下輕輕一推,男人的眼睛垂下來,閉得很安詳,他還用手捏攏了那個人的嘴唇,這男人的嘴不大卻唇線清晰,比一般人有厚度,短短的瞬間,這男人消瘦的尖臉龐就深深印在了鍾鐵山的腦際。一件深藍色羽絨棉大衣被一條腰帶緊緊地固定在男人身上,因為他懷裏塞著個鼓鼓囊囊的繈褓,揪人心的哭聲就藏在繈褓裏麵。
這是位不足一米七零的矮個子男人。嬰兒因為被揣進男人的大棉襖安然無恙。然而,孩子的哭喊是憤怒的,在那個男人的懷裏聲嘶力竭地掙紮。冷風颼過,孩子的眼淚兒飄到了鍾鐵山的手上。
事情的嚴重性來不及仔細琢磨,必須當機立斷。
鍾鐵山想到家裏還有三張嘴等飯吃,更何況,撞死了人也對不住戰友馬學順這輛拉貨的新卡車呀。來自方方麵麵的恐懼壓倒了負罪感,鍾鐵山思忖著,沒想到人的氣命真是薄如脆紙,嘎喯兒就完,死了不能複生,趁天黑沒人看見,溜吧,省得去坐牢,出了人命怎麼也得在牢裏住住吧。
打定了主意,轉身剛要離開,他又被那孩子振顫人心的哭聲叫住。
鍾鐵山立刻做出了一個在他生命裏具有重大曆史意義的抉擇,他要把孩子和死人還有那輛自行車都裝上卡車一起拉走,一邊開車一邊想究竟該怎麼辦。此地不可久留啊!趁著沒人看見,快走!
不留痕跡就沒人報案。這爪爪哭的小活人兒也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先帶回家去跟大紅商量商量再說。
死人分量不重,是個小骨架子,單薄男人,因為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還裹著個孩子顯得很臃腫。膀大腰圓的鍾鐵山一隻手就能提留起這個死人。他走回去,上了卡車,開到死人跟前,先將那個拚命哭喊的嬰兒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再加上一層棉被蓋嚴實。然後,用一隻手抓起那死人,另一隻手抻過座位底下一快硬巴巴的帆布,把那屍體擺在副駕駛位子上,又把那輛自行車扔到空卡車上。
遠處有兩束光慢慢投射過來,又一輛卡車相對而過,這個時候的鍾鐵山已經開動了汽車,他確信,剛才的一切,天知,地知絕沒第二個人知。他抬頭看看天,黑得神秘無常,黑得沒有盡頭,這個陰森的夜晚甚至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忽然,他腦子裏閃過一個東西,一副眼鏡。他抓起這個死人的時候明明看見了地上有一副眼鏡,當時沒顧上撿,回去拿?算了,就這樣開回家還得四五個鍾頭呢。
風順,孩子不哭了。鍾鐵山啟動卡車之前的第一反應就是把雙手在嘴裏嗬幾口熱氣,把手熏熱後再伸進那嬰兒的小被子裏摸一摸。不錯!是丫頭。
他萬分沮喪和冰涼的心裏即刻湧動出一股微熱暖流。他琢磨,家裏已經有倆兒子,一個兒子又瞎又傻才三歲半,另一個兒子倒不傻,才1歲多就是個小人兒精,再想要孩子不可能了,村計劃生育幹部整天盯著大紅,在她身上采取了永久性的避孕措施,而這小女孩兒該是老天爺硬塞給他鍾家的閨女呀!於是,他把這丫頭也揣進了自己的懷裏。於是,這個哭得嗓子都快啞了的女嬰蜷縮在鍾鐵山寬厚溫暖的胸膛裏,枕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沉沉地睡了。
鍾鐵山一路都在盤算跟大紅照實說還是胡編亂造一段兒,他這一路也在伺機,如果有合適的地方,他就下車,把那死人丟下去,或是埋在什麼山啊嶺的,做個記號,將來給他弄個墳頭兒,燒個紙錢啥的。
令人奇怪的是,開出車禍現場那段路以後,公路上大車、拖拉機漸漸多起來,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區間沒有迎麵的車輛,可等鍾鐵山剛預備動手的節骨眼兒上就會出現另外一輛開過來的車。鍾鐵山隻好放棄了把死人丟在路上的想法,拉回家再說吧。
汽車開進南柳村的時候已經過了12點,隨著幾聲斷斷續續的狗叫,鍾鐵山摘下別在門鼻兒上的樹枝子進了院兒。媳婦大紅準又是帶著倆兒子回了娘家。
太好啦!真是天助我也!大紅心寬體胖,那點兒膽子也就跟芝麻粒兒大小。軋死人這事兒要是能瞞下來,日後省得叫她心神不寧。有些秘密的發生天然就是隻屬於某一個人承擔的,這樣的秘密才更有神奇價值。
鍾鐵山踏進屋,掏出懷裏揣著的孩子。他把這小丫頭擺在炕頭兒,脫下帶著自己體溫的棉襖和軍大衣給她裹上,怕孩子冷,他又給小家夥壓上了家裏的棉被。小丫頭依然酣睡,卡車一路飛馳也沒聽見孩子吭一聲,等鍾鐵山脫下棉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絨衣和背心濕漉漉地還冒著熱呼氣兒,嘿!叫這小丫頭當了尿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