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現在,促使你始終有巨大熱情去做的事情是什麼?
張維迎: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有時可能感到比較興奮。比如看到社會麵臨這麼多問題,這麼多迷思,有時會覺得比別人理解得透徹一點兒,也就是大家看到表麵的東西,我能看到深層的東西,這時我會有一種滿足感。這就是我所說的沉思的生活吧。好比有很多人在談論的一個問題是,現今社會道德墮落,出現道德危機,我覺得我大致知道其根源在哪兒,而我的答案可能跟很多人的答案不一樣。
這就讓我感到很興奮,我覺得這就是我得到的一種報答。我不是說對此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像企業今天要賺多少錢,當官的明年要當個處長局長之類,不是這樣。我喜歡做自我就可以滿足的事情,而不需要依賴於別人。人類的一個特征就是好奇心,認識世界的衝動,一種追求卓越的欲望。
感覺自己每天在進步
訪談人:一種智者般的興奮與慰藉?
張維迎:就是說,有些事情,你比別人明白,而這種明白,具有自己的獨特性,而不隻是接受了別人的想法,然後,別人的想法可以在自己心裏引起共鳴,這些都讓我覺得是一種快樂,是一種生活本身的意義。當然,在對別人講的時候,如果別人在點頭,並感到為什麼原來沒聽過這樣的觀點,這也是我的一種滿足。其實做學問本身很大一部分就是與眾不同,就是要邏輯性地想出別人沒想到的問題。但我們人類的知識積累非常龐雜,我們現在大部分時間要吸收別人的思想。人類的生活今天和過去相比為什麼有這麼多變化?就因為我們的知識可以積累,所以,有時你在讀書的時候,其實你是在跟古人對話。我必須強調,除了像亞裏士多德那樣享受沉思的快樂,我們人類有很多東西可以讓自己興奮,但大部分人可能太局限於物質的可見的世界,還有另一個世界很多人不去碰它。
比如讀書,兩千多年前中國的《道德經》也好,《論語》也好,古希臘亞裏士多德的《倫理學》、《政治學》也好,柏拉圖的《理想國》也好,讀這些書是在跟兩千多年前的人對話,而且這些人都是人類當中那麼出類拔萃、那麼有智慧的人,跟這些人對話,跟我們當什麼官、開什麼車、吃什麼好東西相比,是一種不可替代的快樂。而且,享受這種快樂,不用跟別人爭鬥。比如你要當個官,他上去了,你就上不去,容易跟別人爭鬥,甚至做生意也有很多爭鬥。但讀書、思考用不著跟誰爭鬥,而是自我得到一種滿足。這非常有意思,這是一種不好描述的很神奇的東西,讓人覺得蠻快樂的,也讓人覺得自己每天都在進步。所以,若問我現在和未來要做什麼,我的回答是,我好像是在重新訓練自己成為一個博士生一樣,因此,我是在學習。這讓我想起20多年前在牛津大學讀博士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很辛苦,但卻很快樂,這是因為感覺自己每天在進步。今天,我有同樣的感覺。
如果一段時間沒有讀書或不看什麼新的東西,我會覺得特別難受,感到很不舒服。所以,現在特別好,我有大量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去讀書,去進行知識的積累,我還在進步,而且,我覺得我對很多問題的認識在繼續深化。當然我並不是說我要成為多麼偉大的學者,也許未來會,但現在我不能說我會。我隻是覺得,現在我看問題,已經從原來那種“術”的層次,更多上升為“道”的或思想的層次。原來我可能會考慮某個企業如何提高競爭力之類的問題,現在我可能覺得這都不是我感興趣的問題。
這段時間,我其實在想一個問題,人類如何更好地合作?最近我出的《博弈與社會》這本書,也是這個主題,但我仍在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人類隻有合作才能進步。但我們人類在合作中有障礙在阻礙著我們,我們如何突破這些障礙?人類擁有無知的一麵,所以我們真的要不斷去學習。
這其中有些東西沒有辦法講清楚,我隻是覺得我從中感到了快樂,我在做我認為有意思的事情。
目標:認清人類的合作機製
訪談人:從你剛才所闡述的內容看,我們下一個問題無論從智者的角度還是世俗的角度看,似乎都有些多餘,那就是,你堅信你所追尋的目標一定能實現嗎?為什麼?
張維迎:從個人來講,幸福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過程,也就是你的努力是否發揮了你自身的潛力?而不一定完全是為了實現某種目標,當然努力是為了實現某種目標,但必須明白很多目標的實現不是自己所能控製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