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
何塞感到異常的平靜。
他被藍色的凝膠包裹著,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無憂無慮的時光——什麼都不需要思考,什麼都不需要顧慮,光是對著同樣的藍色的“螞蟻王國”就能癡癡地看上大半天。
螞蟻王國……那是他小學的東西了,那時除了語數英體美,還有一門名叫“科學”的課程。科學老師是個年輕的男人,但是已經顯露出聰明絕頂的跡象,有些微胖,總是穿著最土氣的那幾款襯衫,給何塞上過的最好的課就是螞蟻王國。
何塞在訂閱的兒童雜誌上見到過這種東西——在廣告頁,藍盈盈的螞蟻王國,上麵的描述天花亂墜,似乎這麼小小一個東西就是某人天才之路的起點,若幹年後的諾貝爾得主也會深情地說當年自己走上某某的科研道路,就是因為這個螞蟻王國……
無論如何,不到十歲的何塞著實被這樣的描述打動了,他覺得這文字有一種奇妙的魔力,而下方幾條聯係電話更是像深淵一樣牢牢地吸引著他。不過,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要突破父母的桎梏,給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廠家打電話、郵寄貨款,還是太大膽了些——那時還沒有網購這種便利的條件。
而那位科學老師,在某一節課上,帶來了這個東西。
藍盈盈的……
何塞立刻被吸引了。那節課講了什麼,或許他早就沒了印象,但他還自己是如何目不轉睛,如何聚精會神,以至於那個科學老師在下課之後猶豫再三,把他叫了過去。
“你很喜歡它?”
“嗯。”
“這樣吧,老師下一周還要繼續用螞蟻王國上課,在這期間,我把它交給你保管,行嗎?”
當然,怎麼不行呢?那種興奮的心情,似乎透過藍盈盈的凝膠傳遞了過來,引起何塞的一陣顫栗。
一周,他和螞蟻王國的親密相處隻有一周時間,但他覺得自己被托付了一項極光榮、神聖的使命。
“這麼喜歡,長大要當看螞蟻的啊?”何塞的媽媽好像早已預料到她的兒子在七八年之後會去學農業一樣。
何塞嘿嘿一笑。
螞蟻王國,一個藍盈盈的方塊,螞蟻們在其中穿行,留下一道道透明的軌跡。
何塞此刻也像是其中的一隻,他費力地蹬著腿,破開凝膠,身後的房間也變成了小小的方塊,已經足夠遠,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事物。
周圍,藍盈盈的,隻有他一個人。
何塞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想起胖老板的說法——這是根據自己的記憶虛構、重組出的場景,想要蘇醒,要找得“不合理”之處……
這算是不合理嗎?他回過頭,半躺半靠在凝膠壁上——他還是小孩子的外形,挪動了這麼遠,已經累得有些脫力了。
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但是,無論是朝哪個方向看去,都是一片藍色,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現在前進的方向究竟是哪邊,隻是憑著感覺,遠離那間房間罷了。
化形、何小夏……這些印象緩慢地在他腦子裏播放、倒帶、再一次播放。很荒謬的,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饑餓,休息片刻之後,甚至覺得自己又有了充沛的活力。一種近似於狂熱的情感抓住了他——說不清楚從哪裏來的,他忽地覺得自己膨脹了起來,由內向外,仿佛再不把這些力氣用出去,他就要因此而爆炸了一樣。
那就繼續吧。他剛這麼想著,就聽到一陣隆隆聲。
很沉悶,但是又很大聲,讓他一時分辨不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四下環顧,也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這聲音來自何處。
一片巨大的掌紋,貼著透明盒子,他能清晰地看到上麵的紋路——甚至是細小的汙漬。緊接著,是一陣晃動——或許這位觀測者並不是有意的,但,他們之間的差距過於懸殊了。
嗡嗡的聲音透過透明盒子和藍色凝膠,模糊地傳進何塞的耳朵:“媽媽,你看這個螞蟻。”
肉色的色塊,雀斑,還有皮膚上的毛孔,何塞隱約猜得出自己的處境了。
觀測者的眼睛,和他一樣的眼睛,正盯著他——或許這藍色凝膠有什麼扭曲圖像的作用,不管怎麼說,何塞現在很確定,在對方眼中,自己就是一隻小小的、離群的螞蟻。
螞蟻王國……
這個念頭從他腦海裏閃過。
十歲的何塞在觀測十二歲的何塞,而其下埋藏的是二十四歲的何塞。連環套娃。
一陣晃動。
何塞覺察到一股氣流,想必是觀測者打開了螞蟻王國的蓋子——這會是他的轉機嗎?不知道,但值得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