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1 / 2)

昏迷的時候,竟也是疼痛的。

周身寒冷,如墜冰窖。痛苦似線一般,一絲絲一點點,把人緊緊纏了個嚴密結實。割進皮肉,斷穿骨髓,勒碎心肺,哀嚎不得,求饒無用,呼吸也痛,掙紮也痛,仿佛輪回無盡的地獄,我在其中受著折磨,永無休止。

迷迷糊糊中隻有水聲仍然不住,潺潺湲湲,在我頭頂上不住流淌墜落。這水聲伴著隱隱的呼喚。是誰在叫我?我已經死了嗎?那一聲聲子然子然,有人舉起編織細密的青蔑竹籠,裏麵裝著我的舊衣,這是楚國招魂的習俗,子然子然,魂兮歸來!不不不,我不要歸去,不要回那郢都楚宮,楚宮九廊百折,層層重重,太深太繁,我進去了就出不來了,讓我逃了罷,讓我逃了罷。

悠悠醒轉時還是在那個晦暗的房間,房內還是沒有點燭,窗外的天色還是慘白,隻不過躺在榻上的人,從魏女變成了我。看了一會房內雪白的牆壁和秋香色的承塵,一張木幾,數柄盞內餘燼尚存的青銅燈,記憶恢複,渡過了片刻的呆滯期。我居然還活著……心裏有幾分僥幸,盡管清楚地知道我年紀輕輕罪孽深重,日後必無好後果,但我到底……是不想死的。

是誰救了我?意識清醒起來,我眨眨眼,室內有除了我以外的、陌生的呼吸聲,視線裏卻沒有別的人,我習慣性地轉頭看榻邊——這一看之下驚駭至極,以至於我不慎觸動肋下傷口,□□起來——那榻邊垂著頭跪坐在細麻席上的人,竟從我變成了樊琦!

樊琦,樊琦興師問罪來了。

“哼,三弟可真是果敢無懼啊,隻可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看竟還不如死了的好。”

樊琦聽見聲響,抬起頭來,見是我複蘇,先是一愣,接著挑眉抱臂調笑道。他端正地跪坐在那裏,眉目若畫,一身玄色曲裾,烏墨般的綢料上銀線刺鸞挑鳳,閃閃微亮,紅羅勾衽鑲邊。他沒有帶冠,青絲盤髻,發內斜插一支象牙簪,如同往常一樣華貴惹眼,隻不過並未同往常那樣佩什麼玉飾,連劍也沒帶,隻在絳紅刺金的衣帶邊係了一個精致的小小香囊。

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了。

窗外水聲汩汩,應該是還在下雨。在這昏沉的室內,我突地覺得危險起來,樊琦此刻依舊在盈盈地笑著,長目微眯,薄唇輕挑,勾動多少女兒家的長相。然而他的話裏已經帶了幾分譏諷、幾分惱怒了。我故意裝出虛弱已極的模樣,張了張嘴,他能夠如此快地趕到這裏我並不意外,遲疑片刻,我還是誠實地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問了出來,我實在關心這個,在這種時候也無需多加掩飾,反正他總會看出來。

“梁姬呢?”我艱難地轉身正對他,沙啞地問,刻意親昵而焦急地叫著魏女的名字。樊琦有些驚訝,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一聲,戲謔道:“你倒是挺癡情………”他忽地止住了言語,像是心虛一般,看著我,頓了頓又很利落地說,“死了,我叫人殺的。”

窗子沒關好,涼風和著水氣徐徐吹進來,遍體生寒。我無聲地苦笑了一下,他的話裏不無得意,是的,我最終改變不了什麼,他永遠這樣得勢,翻手為雲覆手雨,他厭惡的東西就必須滅亡,消失,與他抗爭不過是徒勞。

“是兄長救了我?”我又問,扭頭看了看瑣格綺窗之外,我被刺時正下起雨,我的手下們一定是躲到別屋去避雨了,短期內發現不了屋內的異樣,如果沒有膽敢闖進來的人,恐怕我血流幹了都不會有人發現。

雨現今仍然下得很大,我應該沒昏多久,不會超過兩天。窗外一片水霧濛濛,庭院裏芭蕉寬大脆綠的葉子被打得不住彈動,到處都是水聲,到處都是水流。蒼穹高深純淨永無盡頭,呈現一種黯淡病態的黃褐色,烏雲如同群巒,如同波浪,緩緩翻滾,偶爾從幾條裂縫中漏出數抹天光,而如今我的人生中連這樣的天光也快要沒有了:樊琦輕易地毀了魏女,自然也輕易地毀了我。

“駕車的車夫是我的人,你要感謝我來得及時。”

樊琦緩緩地回答道,我頓時心下一片清明,不禁了然。隻是不住地苦笑,既然要毀了我,又何必救我……樊琦的手段不差,連我的侍從都能夠滲透,我對他……就是那樣地不可或缺麼?

“子然。”樊琦還在叫我,他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站起身來,走至榻邊,我平靜地看他一眼,心如死灰,魏女還是如他所願地死了,百轉千回也救不得。雖然早從宮中將魏女救出來時就預料到會是這般結局,但一旦真正發生,親耳得知,還是無法接受。

“我竟不知你大膽至此……”他俯下身,帶著些令人戰栗的愛憐意味,將手放在我額頭上,冰涼,不管是話語還是他的五指,都是冰涼。“我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個惹人厭的乖順少年,除了楚楚可憐外什麼都不會……”他的嗓音低沉,華貴的玄色衣袂拂過我眼際:“可你比我想象中的有趣多了。”他說著,竟令人膽寒地輕笑起來,袖子上赤色的刺繡擦過我的臉,有些粗糙。

我稍稍闔上眼,神態脆弱得有些做作,是我違抗了他的命令,他卻不以為忤……也罷,我已經吃夠了苦頭,他應該看出來了,我的確和長兄一樣陷入了魏女的蠱惑。不不不,我怎能和長兄相提並論,長兄至少能一親美人芳澤,我呢?無知的、柔弱的、茫然的少年,她居然不相信我才是能夠拯救她的東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