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輪轔轔,馬鳴嘯嘯,圓蓋方輿的紋車搖晃著迅速地朝前方駛去。竹製簾櫳嚴密地垂下,遮住了其外繁榮的街道館肆。車內昏暗,我換了一身灰白的便服,擁著魏女溫暖而柔軟的軀體,正坐車中,心猶自跳個不住。
我命令車夫快馬加鞭,一路從楚宮內駛出,在郢都最為繁華的大道上疾馳著。馬車不斷前行,我額頭上冒出冷汗,心裏激動得不行,雙手冰涼。我抬袖按住胸口想強行使自己鎮定下來,但還是緊張得嗓子眼發幹,不住地低頭看我懷中的女子。這是我朝思暮想之人,是我父王的年輕女人。從青綠的簾櫳外漏進幾絲晦澀的天光,照在魏女容貌鮮妍的小臉上,她雙目微閉,安靜而柔順地睡在我懷裏,散落在豐滿胸脯前的那一把青絲,隨著她的呼吸平穩地上下起伏著。我看著她,竟覺得像是在夢裏一般。畢竟從未做過這麼大膽的事,我不過是臨時起意。
我實在是不忍殺死她。因此在最後關頭,我暗示手下調換了那青銅爵內的酒。那原本是調製好的鴆毒,我將它換成了普通的迷藥。
在眾人的掩護下,我抱著昏迷的魏女從殿內走出來,然後獨自登上馬車,吩咐車夫趕快套馬出宮,剩下的人應該知道怎樣把魏女殿恢複原樣,而我隻需要將她送出宮去藏好——郢都城南有我的一個親信替我置辦的宅子。我頭一次違抗了樊琦的命令,私自救下了她。
我是一時衝動做出的這種事,但是坐在馬車上,我卻不感到後悔,我隻是……隻是有點兒迷茫,接下來應該怎麼做?魏女沒有死,原來捏造的因思念故鄉而服毒自殺的理由和證據也用不上了,之前我甚至還模仿她的筆跡寫了一篇叫望北的思鄉賦留給父王。我覺得這理由十分合情合理:魏女之所以不受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太倔強,來楚國好幾年,卻依舊在懷念她那遠在中原的故鄉,父王不喜歡聽她講魏語,前年魏夥同齊韓,三國與楚開戰,她知道後暗暗垂淚,終日鬱鬱寡歡,更是惹得父親不高興。即使她再美貌,有哪個統治者會喜歡一個愛故鄉勝於愛自己的女人呢?如今說她因為魏國日漸衰落,身為將軍的父親戰死,自己又遠居南方永不得返故國,因而傷心服毒,簡直天衣無縫。
可是現在……魏女沒有死,很快就會有人發現她不見了,長兄那邊倒是沒問題:他總不會蠢到把自己做過的事主動抖摟出來。倒是樊琦,估計他馬上就會發現魏女並未像他要求的那樣在宮中身亡,父王雖然忙於朝政,可是也會立刻就知道這件事的。我的行蹤並不隱秘,即使父王不懷疑到我頭上,樊琦總會看出端倪。
思及此處,一時間頭疼起來。蹄聲的的,車輪軋軋,惹出我滿心煩悶,萬千思緒,亂得很,亂得很,想靜下心理一理對策,卻又不知要從何應付起。我隻有將懷中的軀體擁得更緊些。
行不多久,就聽得車夫喝馬之聲,接著車身晃晃蕩蕩,猛地前傾一下,停住了。車外傳來幾聲壓低了的交談,就有人來扶我下車,掀起簾子,來人看我這樣也愣了一下,估計沒有想到我不是一個人。我示意他接過我懷裏依舊昏迷的魏女,自己跳下車,便習慣性地四周環顧。隻見身處一條深巷盡頭,麵前數間不起眼的屋宇,木門磚牆,還是原來的模樣。從這條寂寂青石寬巷朝外望去,天光一線,不遠處是一片農田,田疇原野,金黃暗綠,風過處,無數植株起伏若浪。此時正是豐收季節,甚至還能看見天盡頭阡陌上數抹晃動的人影,大約是勞作的農夫了。
我轉頭,隨著幾個手下進入前院,吱呀一聲,兩扇黃楊木門在我身後轟然關攏。走過一合種滿帝女花和芭蕉的小庭院,身邊人抱著魏女,跟我一起向正房去。兩扇房門已開,屋內陳設很幹淨,榻上換了新的枕衾,我左右一望,采光也不錯,便放心地示意他們將魏女放在榻上,給她蓋了被褥,掖好被角。接著便草草擺張細麻席子,跪坐在她榻邊,想著接下來要怎麼辦。
裝作不知情?荒謬。說她逃走了?突唐。不如說她投了楚宮中的芙蕖池?這一條似乎還可行,反正她宮裏的侍女我已經能收買的收買,不能收買的調走了,頂多是叫她們改個口供而已,如今宮中芙蕖池裏立滿枯荷,父王也忙得很,沒空管後宮之事,就算撈不到她估計也不會怎樣,或許還更覺清淨吧。那個傷春悲秋北望淚流的清麗女子死了還是活著,大概都不會有太多人哀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