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1 / 3)

這個受人擺布的噩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從我和子琴出生開始,就隱隱埋下了禍根吧。

我和子琴,雖為楚公子,可實際上都不是楚王的親生兒子。此事我也是機緣巧合,方從母親嘴裏得知。子琴一心以為自己是王室貴裔,以為國分憂為己任,我並不敢告訴他真相。這件事除了我與母親、身生父親,隻有另一個人知道,那就是以折磨我為樂的那個人,我的二兄樊琦。

母親本是趙女,二十多年前被送至楚國,成為楚王姬妾。早在被選中送來楚國之前,她在趙國已有戀慕的男子,她入宮為妃,她的戀人千裏迢迢從趙趕至楚,以遊說之名在郢都逗留。最初母親並不十分受寵,她的戀人就買通宮內侍者,夜夜借機與她私會,母親先生下我,我出生時恰逢楚王後季嬴病逝,父王另立一楚女為後。母親過了一年又生下子琴,也是那趙人的孩子。某日母親在與趙人花前月下時不巧被人撞見,那人仗劍殺了目睹此事的誤闖者,接著遠逃他鄉。

母親生性聰敏,在那之後設巧計將知情者一個個地弄死,以為此事除了他倆外無人知曉,便可永遠瞞過所有人。過了幾年第二位王後不幸病逝,父王哀歎再不立後,她便一舉升為父王最寵愛的姬妾,我和子琴也子憑母貴,頗受器重。子琴年少即為國征戰,手握重兵,我還未到加冠封地之齡,居於宮內,父王常拿些政事來考驗我,似有立我為太子之意。母親也因此才會寄我以厚望,卻不料我隻想逃開,逃得離這座令人壓抑的深深楚宮越遠越好。

因為我事實上的父親,母親昔日的趙國情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我的這位二兄意外尋得並拘禁於府內了。母親和他的風流韻事,早就被他當做把柄牢牢握在手裏,然而母親尚還不知道此事,承受這後果的,隻有由於這段孽情而誕下的我而已。

數年前我因在宮中鋒芒太過,曾被樊琦借故邀到他府上,我的噩夢就在那時真正地拉開了序幕:在那裏我見到了我的那位身生父親,被囚在陰暗的地牢裏,哭著求我救他出去。樊琦那時站在一邊,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不能不相信他的話,兒時母親口中的邯鄲良人,我的親父,確實是落到了樊琦手裏。因為地牢裏的那人,同我以及四弟子琴長得實在是太像了。過去十數年來人人都說我們貌似溫柔美麗的母親,然而隻要地牢裏的那人被帶到朝堂之上,楚王麵前,讓大家細看,相信明眼人都能明白我們和他的關係。

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我不能讓母親和子琴身敗名裂,雖然我不知道樊琦為什麼選擇了我,這個人又是怎樣到他手裏的。彼時我還年少,拔出腰間青銅劍,想要斬殺那牢籠中的男人,但結果卻是被兩邊侍衛拿下,押至二兄麵前,強行按我跪在他腳下,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失聲痛哭,為了保全母親和子琴,不管樊琦要我做什麼我都無法反抗,從此以後我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不敢存一絲和他爭搶王位之心。

樊琦早已戴冠,分出楚宮立府另住,而我尚未成年,人在宮中,又身份貴重,許多事情做起來自是方便許多。樊琦以母親那位趙國戀人為把柄,要求留在父親身邊的我當他在宮中的內應,為助他成功謀得太子之位,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從那時起我才真正地開始接觸這個男人,他實在是太讓人畏懼了,那樣狠毒傷天害理的手段,連每次替他執行的我都膽戰心驚:借著圍獵的機會射殺支持長兄的頑固武將;被人叛變出賣,便劫持他家裏的妻妾幼子威脅他封口,那人大怒要進宮稟告父王,就幹脆夜間放火燒了他全家;甚至、甚至買通少府,在父王的飯羹內下能使他身體虛弱的藥,促使他早下立太子的決心。

許多年下來,我也算是滿手鮮血,其中我曾數次想偷偷殺了那個趙人,甚至是樊琦,企圖結束這種壓抑血腥的生活,但是都失敗了。

樊琦進宮來問候父王時,常愛拉著我陪他四處走,盡管厭惡他那一臉偽善的微笑,我是卻不敢拒絕的。他比我大上將近十歲,常十分懷念地指指點點說這宮中景致今年又有哪些不同——昔日他尚居於宮中時是沒有這片杏林,這池芙蕖的。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同母親一樣,不僅容貌相似,看起來柔弱又秀致,而且也是一般的忍隱有心機,每每聽到他這般說的時候我隻有苦笑,我即使再忍隱再狡獪又如何?卻是怎樣,也算不過樊琦。

終是,隻能受他擺布。

此時我換上一身黑衣,戴著素色巾幘,正握著青銅劍柄站在母親的寢宮前。今日是十日中的第七日,正是午後,天氣陰沉,萬籟俱靜。青灰地,慘白天,沒有來往的宮女寺人,我獨自仰頭,望著那些朱門綺戶飛簷鬥拱,殿前有遊廊,連結回環,盡頭有我親手為她種植的帝女花,這時節正盛,團如繡球,豔若霞錦,那是母親最喜歡的。每次去做大事之前我都會去看看母親,我怕哪天我就會見不著她了,我死尚不足惜,可是我不想讓她和子琴死,尤其是子琴,我想起他來,忍不住要一歎。我這弟弟少年心性,英勇天真,自小就被捧在手心裏,長大些了馳騁疆場,更是受人美譽,他是享慣了榮華之人,受不得一點悲慘和折辱。

我站在母親的門前站了一會,感覺到背後秋風吹過青翠竹林,颯颯作響,吹得我渾身冰涼。我這次要去殺魏女,也算是很少做過的大事了。可此時此刻我居然反常地並不想見到母親,不想登上她門前的石階,我人生第一次,對母親產生了一點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