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怨恨她為何要與昔日良人偷情,我怨恨她為何要生下我和子琴,我怨恨她為何一心想把我培育成耀眼的太子人選,以致我今日淒慘心碎至此。過去我隻感激她撫育之恩,今日我卻恨不得我從未出生過。
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所背負的太多,幾乎要把我自己給壓垮。
我仰頭看了看彤雲密布的長空,盤算著要不要轉身離開。發亮的天際隱隱有雷聲傳來,隆隆仿若天公之車。殺死魏女的法子其實我早就想好,今日是一個絕佳的實行機會,我不會讓她恨我,甚至能讓她到死都感激我。動用起全部的心機來對付一個人是十分可怕的,我知道父王今日召和她有私情的長兄入宮,長兄一定會去看望她。樊琦隻曉得長兄戀慕魏女,卻抓不到他們偷情的把柄,唯有我清楚他們做的那些肮髒事兒。
我這位長兄樊瑉,此人碌碌無為,做點偷雞摸狗之事卻是一把好手,父王目前還在猶疑要不要立他為太子。他個性素來懦弱,又沒有什麼本事,才會給樊琦以可趁之機。某次樊琦叫我在宴會上賞賜給臣子的魚羹裏下毒,然後栽贓於長兄,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他怕是早就倒了。我算準了樊瑉他不敢阻攔我,更是無力保護她。
思及此處,我斷然轉身離開,待我辦完此事再回來見母親也可以。時間差不多了,我本來打算去做點準備,無奈實在心緒不佳,心口一直堵得要命,難過得不行。母親所住的宮殿離魏女的住所並不遠,我磨磨蹭蹭地走過那一池秋水,臨水亭台廊榭、明柱彩簷曲折相映,路上眼前一直不住浮現魏女的笑顏,她對我說過的話,她為我斟過的酒……魏女今年約摸二十三四歲,是個和母親截然不同的女人,雖然並不十分受寵,但卻和她一樣美貌,鮮妍窈窕。我恍然記起她初來南方時曾於這池粼粼水邊的台榭上翩然起舞,頭簪團花,袖籠紈扇,長袂及地,珠履窄瘦,可憐可愛。彼時笙管如雲,秋水照出清麗的女子形影,當真是顏如舜華了。
而今……我卻要……我卻要……
不堪細想,單單是立在她的殿前,我心已亂如麻。藏身在門外青綠竹叢中,我四下一打量,就知道有些不對勁:這裏太安靜了,一個人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青石道,紅朱宮,空寂蒼白,不聞笙歌管弦,不遇宮女寺人,不見燭火熏霧。宮門口倒是有許多侍衛把守,那數量多得不太正常。
幸好我在這深深楚宮裏,也是有幾分自己的勢力的,雖然遠遠不能夠和樊琦對抗,但替我占領一個妃子的住處還是綽綽有餘。我預感到有好戲,沒花多久就把門口的侍衛全部換成了我自己的,魏女這裏布置同母親那邊差不多,不難摸清。我狠下心不去想別的事,心無旁騖地謀劃起來,喚來左右親信叫他們準備就緒——數天前他們就演練過了,我也沉靜下來認真設想了一下各種可能突發的意外狀況,臨時做了一點安排,又叫他們切斷魏女宮中與其他地方的聯係,相信他們知道如何把這事做得巧妙而不留痕跡。
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等著魚上鉤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沒過多久,長兄樊瑉帶著數個侍臣,匆匆趕來。
他一身朝服還未褪,腳步急促,紅黑相錯的玄端揚起綺豔的弧線。竹林中綠影橫斜疏密交錯,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窄葉。魏女宮中的竹子品種卻同別殿裏不同,格外清雅,我在其中席地而坐,冷眼看著樊瑉進了魏女殿中。和自己丈夫的亡故夫人的兒子偷歡,魏女這算是大膽大不敬了,不過在這種快要把人逼瘋的深寂之所,做出什麼來也不奇怪。
隻見樊瑉那幾個侍臣自動在殿前停下,分兩邊站住,把守著兩扇雕漆朱門。魏女殿裏終於點起了燭,火光顫動。涼風吹過,天色愈加陰沉,那密雲翻滾的蒼穹盡頭,又轟轟然響起了雷聲,仿佛預兆著些什麼。
這時節秋風正勁,我在竹林裏躲了一會,等到覺得時機合適準備鑽出來時,才發現青青竹葉已落了我滿頭。我不由苦笑,摘掉頭上的葉子,從袖子裏拿出精致的青銅鈴鐺,搖鈴示意,早就做好準備的黑衣侍衛們一擁而上。樊瑉的那幾個侍臣聽到鈴聲還警覺地四處張望著,不知就裏。我早已吩咐安排的那些人不要說話,上去對著他們直接就砍。沒能搏鬥多久,樊瑉的侍臣們就紛紛被我安排的人砍倒,破布一般被零散地拋棄在殿門前,暗紅色鮮血從他們餘溫尚存的軀體內汩汩湧出,染紅了魏女殿前的花磚地,並如同紅線一般,繼續順著石階一級一級地緩緩往下流。
我是故意叫他們弄出動靜的,為的就是驚醒殿裏的人。接著我跳出來,在眾侍衛的簇擁下,一把推開那兩扇朱漆鏤瑣門,裝作驚慌異常地躍過高高門檻,就看見長兄樊瑉擁著魏女,從後室一直奔到了前堂,就站在我麵前,兩人神情慌亂,皆是披頭散發,麵帶潮紅,衣冠不整——那身上唯一一層薄薄的白綾褻衣,估計還是剛剛匆忙間套上的,魏女那軟玉似地修長的雙手,還在仔細地替樊瑉係衣帶。
“兄長!”我不給他們反應的機會,極力作出一副惶恐神情,扯起嗓子就衝樊瑉喊道:“兄長快逃!父王知道你們的事情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偷眼朝他們身後望了望,魏女房中布置不似母親那般華麗,極盡鋪張,反倒十分素雅幽謐:犀盞托住銀燭,銅獸輕吐白霧,明柱赤紅,承塵秋香,羅紗帳放下,掩住了烏木隔斷後的後室,想必方才還是春光旖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