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掉在老旦手裏,熱乎乎地抖著,是個兒子,他不相信這是個死去的生命。他不敢去看,不敢撒手,更不敢給聲嘶力竭的玉蘭看上一眼。山路響起馬蹄聲,阿鳳和她的同誌們舉著火把正在遠去。玉蘭在痛苦中陷入昏厥。小色匪摘了片大大的葉子,裹了老旦手裏的孩子,再拿過一塊幹淨的布包了。老旦衝他點了頭,他和幾個小匪消失在黑暗裏,他們會把他埋在竹林之中。
老旦摸著玉蘭的臉,淚水沾滿了手。眾匪呆立山坡,風吹進蔥鬱的樹林。
“做個擔架抬著她,走吧。”老旦擦了淚,抱起玉蘭向山下走去。他至死也沒有忘記這一天,他知道這顛沛的生命裏有著你躲不開推不掉的疼痛,不管你躲在哪兒,就是鑽進銅牆鐵壁的房子,它總能找到你,在你最軟的心上插一刀。
黃老倌子閉眼聽完老旦的話,過了好久還沒睜開,咬著牙說:“每個人都有債,或是錢債,或是命債,或是情債。玉蘭命苦,你多照顧她吧。”老漢睜開眼,死瞪著老旦半天,說,“你的命也好不到哪去,別想三想四了,那些共產黨,老子早晚要他們的命。”
老旦低頭不語,心裏流下酸澀的淚。神婆在山上已經唱了兩天兩夜,誰也不知她唱的什麼。玉蘭失血過多,中了涼氣,燒得神誌不清。她躺在滿是艾草的床上,枕邊放著新摘的蘭花,屋裏吊滿金黃的橘燈。麻子妹坐在她身邊,給她換著手巾,擦著汗水,輸著透亮的葡萄糖。
“玉蘭是好妹子,你別傷了她的心。”麻子妹輕輕地說,“她身子的病不礙事,心裏的病就看你了。”
黃家衝歸複平靜,這件事無人再提。玉蘭的身體果然好起來,但性情卻脆落下去,除了對老旦的在乎仍那麼飽滿,對其他的事再提不起濃厚的興趣,腰間不再掛槍,鬢角不再插花,眉宇之間不再有那股辣人的英氣,床上和老旦的扭絞也不再旁若無人地大叫。老旦知她讓她,照顧得手心裏捧著一樣,隻是他不敢再讓玉蘭懷上孩子,至少這一年不敢。玉蘭也心有餘悸,每到那一刻就推著他,久而久之,老旦都有了負擔。
二子又推了媒婆選來的幾個妹子,理由千奇百怪。黃家衝人徹底沒了轍。二子倒也坦然,照樣在小屋裏外獨自過活。天文望遠鏡被他玩出了學問,他告訴老旦星星在天上是怎麼動的,告訴他月亮隻有一麵對著人間,他說太陽上有些奇怪的芝麻,他還看到夜空裏一些飛來飛去的大大小小的光點,它們排著串兒,繞著圈,飛得比流星還快,一眨眼就奔向了天上那把勺子。神仙婆說那是奎星收的童男童女,要將他們帶去北鬥重生,二子卻覺得是鬼子弄來的新式武器。
長沙戰事激烈,消息令人擔憂不已。黃老倌子說這已經是鬼子第三次攻打長沙,這一次打得這麼猛,非但占了長沙,還一直打到了株洲。戰線似乎岌岌可危。國民政府第九戰區調了幾十萬人打鬼子的十萬人,怎麼就打不動呢?老漢不明白,老旦便給他說可能的原因。黃老倌子不信這個邪,鬼子也是肉長的,一顆子彈照樣要了命,湘北不比中原,河流山嶺多的是,這天恨不得凍死個人,鬼子是一群島上來的鄉巴佬,還比咱們更熟悉地形,更能受得了凍?拋開這些,鬼子都跑到這麼遠了,不信他們的補給跟得上,除非你們河南老家的人全當了漢奸。
話雖這麼說,黃老倌子常向老旦詢問日軍的戰法、武器的配備、打仗的習慣,以及編製的分類。老旦將知道的全部倒出,說了參與的幾次戰鬥和戰役情況,又說了和鬼子服部在鬥方山的一番遭遇,以及在傷兵醫院打鬼子的一次壯舉。黃老倌子摸著光禿的腦袋,搖了搖頭說:“這怎麼打得過?他們是喜歡打仗的,拿送命當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