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兒啊!俺老漢說了,你且認真聽?汝之命線起自太陰丘,而終於金星丘側,其間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雖齊卻不能並攏,伸張又不能平直。世事無常,乾坤不測!後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淨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旦兒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
老旦雲裏霧裏,翠兒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論,隻是太過高深,聽都聽不懂,更不知怎問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卻知道這老朽沒什麼好話,將原本備好的兩個錢扔了一個給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來,這話驗證著他諸多經曆,更仿佛在暗示更淒慘的未來。想到此,麵對著一臉陰霾的二子,老旦心裏怯怯地浮上無助,恨不得掏出腸子捂著眼,惡狠狠哭上一場。
參謀主任龍出雲前來探望,一夥人鍋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軍服弄成了破爛的紗窗。他的副官告訴老旦,龍參謀幾宿沒睡,每天東南西北地走動著,一顆炮彈炸在米堆上,幾個人登時變成這個樣子,離得近的後背上鑲進去一百多顆大米,正在醫務所裏一顆一顆地往外拔?
龍參謀轉達了餘程萬師長的關照,帶來一批大洋,也給駐守東門沙河至四鋪街一線陣地的鬼兵連頒發了獎章。勳章顯然多了,不打緊,一人戴上四五塊,將來活著還能給兄弟家帶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塊!老旦說了聲謝,龍參謀建議平分給鬼兵連最後的二十一個人,每人兩百多塊。這白花花的硬貨是種一輩子地也賺不回來的錢,二子的眼直了,一個暈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來,說了聲乖乖,倒頭便真死了。
“陣亡的將士呢?”老旦問。
龍參謀低頭躊躇道:“隻能都記著,將來抗戰勝利,再按大家的標準全部補齊。”
他這話沒錯,老旦也猜到了,但聽著仍不舒服。
“聽說你們搗了鬼子的一個醫療所?”龍參謀抬頭問。
“是,龍參謀,部隊缺藥缺繃帶,俺帶人去的。”
“殺了鬼子的傷兵,還有醫生?”龍出雲又看著地麵說。
“是,都殺了。”老旦站著說。
“以後不能這樣,這太不人道了,這是違反日內瓦公約的,醫護人員更不能肆意屠殺?”龍參謀仍沒有看他。
“龍參謀,對鬼子還講什麼人道?咱們的弟兄死得那麼慘,鬼子可曾講過什麼人道?”二子坐在那兒不幹了。
“你站起來說話!成什麼樣子?”老旦忙嗬斥他。
“咱們部隊是有戰鬥紀律的?”龍參謀歎了口氣。
“龍參謀?長官,鬼子是傷兵不假,可他們畢竟是鬼子,手上沾著咱們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應該一把火燒了,俺砍了他們的頭,還算便宜!”二子站起來說,這小子要攬責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聽長官怎麼說?龍參謀,是俺的命令,以後不這樣了。”老旦立正道。
“龍參謀,我們連後麵的醫務所也被鬼子搗毀了,幾個醫生和十幾個傷兵,全被殺了?”陳玉茗也坐不住了。
龍出雲皺了眉,站起來說:“這事過去了,就當沒發生過,我就一句話,咱們和鬼子不一樣。”他給老旦等人敬禮,說,“東門拜托諸位兄弟了,再頂一兩天,王團長去找援軍,也該回來了?”
“龍參謀,咱們?不撤退?”老旦咬牙問道。
龍出雲回過頭來,在黑影裏瞪著老旦的眼:“虎賁從來沒臨陣脫逃過,這次也不會。”
龍出雲帶人去了,老旦等人站在原地給他敬禮。“完球了,咱全完球了。”二子喪氣地放下了手。
戰士們沒聽見二子的話,一個個別上了軍功章,花花綠綠掛在身前。黃一刀少了條胳膊還要掛,小色匪幫他別上,黃一刀用手一個個彈著說:“喜慶呢?”
“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著擋顆子彈嘍。”黃一刀拍著胸前嘿嘿笑著。
“那還用擋?鬼子看見黃大哥這麼威武,子彈早繞著走了。”小色匪給自個兒也別上了,他又將大洋裝進身上的兜,幾百塊竟也裝了進去,他頑皮地跳了一下,賣鈴鐺般嘩嘩響。
“你不嫌累贅?這還咋打仗哩?”老旦拍著他的頭。
“不累贅,就是死也當個財主。”小色匪嗬嗬笑著。
“拉球倒!老子自打當了兵,掙的百十塊大洋毛都不剩,第2軍還欠俺兩百塊?和一個青天白日,跟鬼子弄起來還能保得住?俺告訴你,貪財的都活不了!最後能掙個全屍,就是你小子造化!”二子搗了小色匪一拳,硌得拳頭生疼。
老旦這晚睡著了,夢到板子村的翠兒和有根,夢到阿鳳和玉蘭。每個夢界限分明,從翠兒被娶進門到有根落地,從阿鳳給他換藥到抱著玉蘭在床上打滾,它們曆曆在目。可太過短暫,短到還沒有說上句話,還沒嬉笑一陣,就被清晨的冷槍擊碎了。
天竟然藍汪汪的,還有絲縷的白雲,是放了晴呢。老旦的眼受不了這明亮的藍,趕緊別開頭去。天空熟悉又陌生,板子村秋天雨後的天也這樣,隻是雲高一些,厚一些,軟一些。他伸直僵硬的胳膊,掏出懷表看了看,原來隻睡了一個多時辰,咋夢見了那麼多事呢?
清晨還有小雨,陣地上一片水霧,戰士的槍泛著晶亮的光,老旦這才發現周身濕透。他拉出蔫蘿卜似的命根放水,饒是尿意甚濃,卻擠不出一滴,隻火辣辣地疼脹。可二子憑啥嘩啦啦地痛快?老旦恨恨地拴上褲帶,想走去一邊悄悄擠弄。陳玉茗以為他去巡視,忙起身跟上,老旦也不好推,二人就真的走向前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