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哥,咱完了。”二子站在門口,一隻眼看著他,眼神就像訣別。
老旦也看著二子,正要說點什麼,就聽見一枚巨大的炮彈砸過來,那撕裂的聲音不偏不倚,像一隻龐大的坦克直直飛來。它落地了,老旦震飛在土牆上,聽見這顆炸彈鑽進土裏吱吱地叫,旋轉著向洞裏鑽。老旦隻聽見自己喚了聲二子,爆炸就掀翻了洞,四周漆黑一片,老旦的頭四處亂碰,像皮球一樣在裏麵滾著,溫熱的土覆蓋了他,塞滿了滿是血的半張的嘴。暈過去之前,老旦聽見弟兄們哭爹喊娘,再有經驗的老兵,在這般滅絕的炮火裏也形同螻蟻,入地無門。
天黑了麼?春天也來了麼?老旦聽見一個聲音在問,聽了半天才知道這聲音來自心裏。他看見泥土裏種子發芽,看見蚯蚓在洞裏爬過,感到泉水流過耳邊。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並不害怕,隻覺得罕有的放鬆,放鬆得都想尿了。若是陰曹,如此也好,記憶浮起,在眼前要閃電般掠過,老旦晃著頭終止了它,留著吧,留著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張開雙臂,就想這麼沉下去。
什麼東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這力量抗衡,卻覺得它不可抵擋。他覺得被拎起來,半空裏晃蕩著,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裏也翻滾著,痛苦都湧向喉嚨。他強忍著,就要忍不住時,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彈又在耳邊炸起,他吸進一大口滿是血腥和硝煙的空氣,睜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樣的嘔吐。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開揪著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飛,那隻塌縮的眼塞滿淤血和汙泥。
老旦吐幹淨了,也清醒了。他撲到戰壕邊看去,漫山遍野的****離陣地不過幾百步了。他又看著兩邊,戰壕不成樣子,他幹脆爬上壕邊兒兩邊望去,戰壕爛得沒法收拾,機槍陣地和堡壘消失殆盡。弟兄們或爬或坐,收拾著滿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屍體沒幾個,冒著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著數不清的殘肢斷臂。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號叫,可這回他們隻剩奄奄一息。老旦知道任何命令都沒用了,這支走了半個中國的老兵營迎來了它最後的末日,那些堅強的身軀,要麼凍作冰塊,要麼碎成了肉渣。
“旦哥快下來,快下來,****上來了。”二子從土裏揪出一支輕機槍,扔掉抓著它的半隻手,抖著土找射擊位。老旦慢慢走下來,把周身摸了個遍,真邪乎,竟沒受傷。他扶起一個歪在壕裏的戰士,鼻子眼的全亂了,一張臉隻有血糊糊的一張嘴張合著,便放棄了。二子擺弄著機槍,見他並無命令,隻慢悠悠看著弟兄們,便愣在那兒了。
****踩得麻嗖嗖的,他們黑壓壓地過來了。這次很奇怪,****竟沒有嚷嚷,可能覺得在這樣的炮火之後,沒必要喊了吧?老旦邁過一堆屍體的碎塊和一個大彈坑。這一個排的戰士被炮彈直接命中,呈放射狀炸得亂七八糟,一根爛腸子纏著兩個脖子,另一個肚子裏鑽著別人的頭。壕邊一輛破汽車炸飛到幾丈之外,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冒著煙轉著。
幾個沒受傷的弟兄拎著槍看著他,等著命令,也像等著告別。老旦自顧自地走著,幫一個炸掉雙腿的弟兄撫合了雙眼。
背後拍來一隻重重的手,將老旦嚇得不輕。他隻有半張臉,彈片像鋒利的菜刀,斜著削去了那一半,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上。沒了眼眶的左眼巴巴地盯著他,身上千瘡百孔,右腿像雞那樣彎折回來,棉衣炸成了大布條,腰腹那裏豁開了,碎裂開的肋骨處流著黃色的脂肪。老旦費力地辨認著他,終於認出了這隻與眾不同的耳朵。
“武白升!是你啊?”老旦忙抱著他,旁邊一個弟兄遞來急救包,老旦悄悄搖了搖頭,“好兄弟你莫怕,這傷不要命。”
老旦看著這倒黴的廣東弟兄,不知該捂著他哪一處傷口,上下比劃,致死的傷至少有四五處。胸口的傷口水龍頭樣流著血,將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武白升喘著氣望著他,眼裏有懇求和悲傷。老旦知道他想要一槍,便掏出來了。拉槍栓時,他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忙讓人撿過來,酒壺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都喝了,別不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