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壺塞到武白升閉不攏的嘴裏,他無法吞咽,倒多少都從一側的洞裏流出來。佳釀淌到傷口上,武白升痛苦地抽搐著,這疼痛讓他黯淡的眼神泛起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血泡,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呼嚕呼嚕的怪聲。他放棄了,隻盯著老旦,擠出再也不能誇張的笑。
****越跑越近,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一個弟兄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老旦,想跑,卻被二子推了一把。
“幹什麼?”二子橫著機槍瞪著他。老旦看了他們一眼,對二子點了點頭。二子卻不幹,一把推回了那戰士,“老子還沒跑,你就要跑?”
武白升活不了了,可他就是不死,一口口吐著血沫子,他閉不上沒了眼眶的眼。老旦放回了手槍,抱著他不再說話,哄孩子一樣輕輕晃著。武白升這個爛兵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麵,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麵,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總是一副滾刀肉的諂笑。他常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裏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他不摻乎,專找要死要活的村姑聊天,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把淚,有的村姑聊著聊著就和他上了炕,還有的動了真心。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麵黃肌瘦的,這廝卻滿臉冒油,養得白白胖胖,頗得沒見識的小兵羨慕。他也會陰溝翻船。兩個月前在徐莊,麵對被搶去了米麵、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胸脯拍得邦邦響,說一定找門路把她男人關照起來。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係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了院門,迎頭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拉著上司出麵,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準的份兒上,當時就斃了。
此刻,老旦更多想起武白升可愛的地方。艱難中他從不抱怨,是個人就能涮他,連****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把他當出氣筒。他毫不抵抗,樂嗬嗬照單全收。還有件事了不起,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他要找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裏的酒隻剩下一點兒了,誰都不給了,說是給兄弟留的!半夜有個嘴饞的弟兄想偷,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拚命。這酒壺是分手時弟弟給留下的,他說弟弟是個好壺匠。
楊北萬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蓬頭垢麵,血染全身,但看那架勢,血不是他的。他跑過來看了看武白升,又看看弟兄們和老旦,大喊道:“營長,白升不行了,咱快走吧。”
他差點把老旦吵聾了,這小子耳朵定是出了問題。老旦劈頭便給了他一耳光。
“****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麼?你的幾個兄弟都在****那邊,你還跑個球?”老旦看著身邊的七八個人,大喊道,“都扔下槍,到戰壕邊兒給俺把手舉起來!”
弟兄們沒動,二子端著槍也沒動。楊北萬卻先蹦起來,他爬上戰壕,對著****便跪了。他高高舉起了雙手,大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武白升終於斷了氣,紮在老旦肩膀死去。老旦想放下他,卻覺得他長在身上了。武白升的雙臂抱著他,已經完全僵直。老旦幹脆抱起他走向壕邊,走到哇哇叫的楊北萬身邊,撲通坐下了。投降可以,跪下不行。****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太陽在他們身後升起來。老天爺真是捉弄人,還以為這大霧天兒要個把月呢。
二子和弟兄們來到他身邊,一個個都盤著腿坐了。二子還挺不高興,往兜裏揣著一些寶貝。
“能跑不跑,被捉住能有個好果子吃?”
老旦沒搭理他。太陽刺著他的眼,讓那些刺刀也柔軟起來。他奇怪自己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都嚇得尿了,嚇得渾身冒汗手腳亂顫呢。現在成千上萬的****衝來,倒覺得不過如此了。腥風血雨的旅程,最終會有一場燦爛的結束,在陽光裏,在敵人的刺刀下,在戰友的懷抱中。他看了看武白升,那隻眼直勾勾瞪著他胸前的軍功章。這家夥抱得可真緊,都快勒得老旦喘不過氣了。老旦隻能騰出一隻手,掏出他的寶貝梳子,梳著武白升半腦袋雜亂的毛。血從梳子的間隙裏黏糊糊滲出來,眨眼凍成了冰。
****到了麵前,一個個穿著可笑的棉襖。衝在前麵的隻斜了他們一眼就跑過去,他們根本懶得理這些投降的****呢。他們很多居然拿著****引以為傲的美製衝鋒槍,莫非他們就是昨晚跑過去的4營?狗都不會這麼快咬老家的人,他們倒給****打頭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