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老二又哭倒了。這事兒比武白升的死狀更令人目瞪口呆。望著武老二那血肉模糊的大哥,大家都噤了聲,靜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瘋一樣號著?
“帶他們到後麵去!趕快!”那排長下了命令。
****的炮火姍姍來遲,覆蓋著老旦的陣地,這說明師部已經承認戰線失守,炮火覆蓋是最後的手段。這兒不能待了。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屍體,被武老二一把撅開。他背起哥哥向後走去。老旦拉起還有些昏的楊北萬,叫弟兄們快步跟在後麵。越過戰壕的****開始對14軍的二圍陣地猛烈進攻,老旦回頭望去,那裏殺聲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倒下。
到了****陣地,老旦和二子等蹲在地上,這裏蹲著一大片****,瞅來瞅去卻沒有4營認識的,他們大多沉默,但也有些有說有笑的。旁邊是一個****的營房,門口排著一些****軍官,楊北萬哆哆嗦嗦地看著身邊那些怒目圓睜的****,嚇得手抖起來。
“老營長,是要槍斃咱麼?”他問。
“槍斃不會,多浪費子彈,****都是用刀砍,聽說還是鍘刀。”二子變戲法一樣掏出根煙,故作嚴重地說。
楊北萬聞聽此話,一張孩子臉嚇成了紙。
“別嚇唬這娃子,還鍘刀?你當是切豬草呢?咋還有私貨,拿出來!”老旦對二子伸出一隻大手。二子不情願地伸手入懷,掏出半包癟癟的煙。
“俺看****這架勢啊,咱八成是要被扔進戰俘營,要麼餓死,要麼凍死。”二子喪氣地說。
“喂!你們幾個!”一個士兵指著他們說,“說你們哪!這裏挖個坑,把這兄弟埋了!”
老旦忙站起來,走去抱著武白升的武老二旁邊,他跪下拍了拍武老二,武老二掙了一下,老旦繼續拍他。他抬起頭,看見老旦的眼,鬆開了手。老旦抱起武白升,將他放進個不大不小的彈坑,再看著武老二。武老二點了頭,老旦便用手挖著周圍的土填進坑裏。被炮火炸鬆的表土依然堅硬,但老旦挖得堅決,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弟兄們也圍過來向裏推土。武白升那張可怕的臉消失了,不一會整個人就不見了。老旦心中酸楚,十年戰火生涯,終歸屈辱地埋在土下,武白升刨個坑埋了,誰可以給自己刨個坑呢?武白升和兄弟重逢了,這叫死也瞑目了。而自己若離去,誰會去想他家裏還有孤苦的女人和孩子呢?玉蘭讓他回家,又如何能回得去?每一個家都留不住,每一個家也回不得。百死亦不得一生,一生又隻剩飄零,飄蕩成這個樣子,還是逃不出被人砍頭。老旦堆上最後一抔土,見雪花又飄飄落下,心中便泛起難言的苦,眼眶濕了。
幾個****戰士見老旦滿手鮮血,眼眶通紅,揀了幾把鐵鍁遞過來。二子死人埋得多了,將這土包拍得圓溜溜的。幾個****戰士死命拽著武老二不讓他去,這家夥要背過氣去了。老旦把酒壺放在武白升的墳上,使勁按了按,立起身來。他們放開了武老二,他紮上去大哭起來。
此情景這輩子難忘啊,這種事兒在部隊裏時有發生,老旦還是第一次目睹。兄弟先後參軍,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逼,有的在****,有的在****。戰時消息斷絕,楊北萬連自己的****兄弟都找不到,更不用說國共之間了。半年前有個****的排長槍斃幾個****遊擊隊員,下令開槍時覺得一個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時,才發現那人竟是五年沒見的親弟弟,這****哥哥當時就瘋了,一天後他坐在弟弟的墳坑前,在腦袋邊兒拉了一顆手榴彈。做兄弟的,還有比這更他娘背運的麼?
“讓開?立正!”一個端槍的兵走來,後麵是一群不拿槍的。
十幾隻腳走到墳頭旁邊,有人和兩個兵問了幾句,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一個人對還跪在地上的老旦說:“你是這個營的頭?”
“俺是。”老旦頭也不抬地應道。
“站起來立正說話!”旁邊一個聲音喊道。老旦卻沒動,隻看著武白升的墳。
“算啦,帶他們三個過來,了解一下情況。”長官說完扭頭就走。一支槍在老旦背後頂了頂,老旦憋著氣站起來,拉起二子和楊北萬,跟在那群人後麵。
“咱倆完球了。”二子說。
“完就完吧。”老旦背著手說。
營房裏站著兩個拿槍的兵,還坐著三個沒紮麻繩的。帶他們進來的那人說:“問問吧,是我們對麵的。”說罷他徑直走到後麵坐下了,端了杯水看著牆上的地圖。
“你是什麼部隊的?”中間的長官問了話。
“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第14軍386團3營。”老旦立正了道。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們這麼多天才打下來,你本事不小啊!”
****長官靠進椅子背,不陰不陽的。老旦不知該怎麼回答,幹脆站著不動。這****長官穿著和士兵一樣肥嘟嘟的棉襖棉褲,臉上汙垢雖少,卻是一嘴的黃牙,褲襠的尿門兒少了顆扣子,堆滿抖落不幹淨的尿堿。他沒有標明軍銜的標誌,除了肚子大點兒,把他扔在大頭兵裏也分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