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抬起手,輕輕給自己梳著。還活著,這還不夠好麼?所有的一切,能抵得過這梳著頭的一份踏實麼?家越來越近了,女人和孩子越來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這把梳子給他們梳頭麼?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摻乎進什麼新的戰爭裏去?幹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沒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麼?
****是****的對手嗎?東北丟了,如今中原也丟了,****人心渙散,變得不堪一擊,鋼鐵家夥那麼多,還是被解放軍包了餃子,這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都罷了,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讓老旦瞠目結舌。他們推著小車,敲鑼打鼓地來了。那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兒,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挎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他仍不懂。
哨兵輕輕走入房間,皮鞋踩著長廊的木板。老旦忙揣起軍功章假睡,一隻手推著他。“老旦,有人找你。”這哨兵也是老鄉,幾天便熟絡了。
一個瘦小個子站在燈影裏,吐著絲絲的白汽,見他出來,這人回過身,邁著內八字慢慢走到他眼前,他的雙眼依然紅腫,是武白升的弟弟武老二。老旦略感詫異,便等著他開口。
“那天,誤會了你,不好意思啦……”武老二說。
“沒事兒,俺明白。”老旦裹了裹衣服。
“我是來謝謝你,我哥挺廢物的,定是你一直罩著他。”武老二掏出了煙。
“倒也沒有,他本是個膽小的,但想找你,就不願走。敢留在這戰場,就是好漢。”老旦坦然接過煙來,心裏一陣溫暖,卻不想說。
“造化弄人啊。”武老二低著頭說,“我老媽常這麼說……”
“是呢,造化弄人,俺們村的老人也常這麼說。”老旦走了幾步,“俺沒有兄弟在戰場上,卻有不少一起的弟兄,也一個個撞見著,一個個死著,俺知道這滋味。”老旦閉著眼歎了口氣。
“老哥以後啥打算?”
“一直拿不定主意……你們隊伍裏俺撞見好幾個熟的,都勸俺加入你們,可這麼一來,啥時是個頭啊。”老旦搓了搓手,望著遠處隱約的炮火,天氣可真冷,包圍圈裏的****弟兄們不知又要凍死多少。
“我來也是這意思,別猶豫了,為你好,你也不容易。”武老二在腰裏摸摸索索,解下那個酒壺,“原來癟了,我這幾天敲了敲,弄好了,還找了壺燒酒灌進去給你。”
老旦接過酒壺,又沉又冷的,坑窪的壺麵兒已然平複了。“你哥的物件兒,還不留著?”
“人找到了,又沒了,看見這東西反而難過,我從此不喝酒了,把它送給老哥你了。”武老二幹脆地說。老旦還想推辭,卻退後一步,給他敬了個禮。
“老哥,聽老弟一句勸,加入解放軍,走這條道兒沒錯。”武老二說罷扭身去了,隻一兩步就消失在黑暗裏,一點聲息都沒有。
一早,二子被尿憋醒,捧著肚子跳起來,見老旦隻穿一條褲衩坐在床邊兒,夾著一身臘肉般的傷疤,微睜著通紅的眼抽著彎曲的煙鍋,那煙味並非煙絲,定是他撕碎了幾根紙煙塞進去的,一夜未眠,臉上蓋了一層夜的烏青,像死樹在冬天裏暗淡的樹皮。
“告訴歪嘴王皓,給俺拿一身新衣服來,死人的俺不要。”老旦淡淡地說,煙鍋抽得啥也沒了,他就一下子扣在床架上。
得知老旦換皮了,多半個俘虜營都簽了字,他們隻有一個要求:要在這老家夥手底下幹。
王皓得知消息,自是大喜,便去上麵討東西要編製,要走那麼一兩天,他讓二子捎話兒給老旦:別閑著,幫後方幹點什麼,鼓鼓戰士們的氣兒。
大頭兵能幹啥?無非挖戰壕扛麻袋。老旦向營地管理提了申請,帶大家到了一處陣地,一半人分了鐵鍁,一半人分了竹筐,聽指揮官布置了,大家二話不說,開始挖。
老旦帶來三百多人,卻也隻挖百米長一段戰壕,還有幾十個蘇北的農民漢子幫忙,大家幹著幹著就熟悉了。老旦身邊有一父一子,曬得黑煤球一樣,手上老繭厚過驢皮,一邊挖還一邊哼哼曲子。老旦看著奇怪,還有這麼樂意挖溝的?
“老爹,這是你的娃?”老旦問。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臉膛黑紅,胡子卻白得像鹽。他的娃也抬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粘滿了泥。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裏咋辦哪?”
“嘿!家裏?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裏,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塊兒去了。我老婆和女兒在後麵照顧傷員,那娘倆可能幹了,別看個兒小,背著傷兵也能跑。”
“老爹,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旦頗為吃驚,知道共產黨根據地百姓向著他們,卻沒想到擁成了這樣。全家人都上戰場,驢踢了腦子才這樣吧?
“啥長不長眼的,早點把蔣介石幹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不幹倒他才是不長眼。”老頭抖著胡子說。
“不來行不?”老旦心裏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幹脆問個清楚。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裏的人?”老頭驚訝地抬起了頭,支著鎬頭歪臉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