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劉端著杯看著窗外,窗上的棉簾子呼呼作響,北風來了,這將是個酷冷的寒冬。他不知為何歎了口氣,慢慢喝了杯裏的酒,嘴巴囁嚅半天,仿佛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而到了嘴邊仍是簡單的幾個字:“沒吃飽吧?”
“飽了,平常吃肉少,幾塊兒就頂住了。”這倒是實話,翠兒的心和胃都滿滿的,早已餓意全無。
“再過一個月我就走了。”他說完,又指了指對麵。翠兒哦了一下,淺淺坐在炕邊兒。
“為啥?”她問。她拿起酒壺想給他倒,他攔住了,擺了擺手。
“不喝了,酒量不好……前方戰事激烈,需要翻譯。”他說著皺起眉,摸了下並不濃密的頭發,“仗已經打到湖南和四川,誰輸誰贏,就看這一兩年了。”
“你不去不行?”翠兒帶足了關切問。
“不行,滿洲來的翻譯死得很多,人不夠。”他搖著頭放下筷子,散開腿挪離了桌子。翠兒忙站起,連桌子帶菜端去廚房,再洗了一塊手巾,倒了一杯熱水,遞給要抽煙的漢奸劉。
他微笑接過,擦了嘴又擦了手,冰涼的手巾令他振奮起來。
“不說這事了,孩子睡了嗎?”
“睡了。”
“點上燈吧。”
翠兒應了,點起油燈,鐵簽子挑了幾下,火苗便照亮了半個屋子。
“翠兒,我問你,你和八路有聯係是嗎?”漢奸劉恢複了以往神色,雖然是可怕的問題,卻並沒有質問的語氣。
翠兒坐在炕沿上默不作聲,不敢看油燈下漢奸劉的眼,袁白先生說得沒錯,這是你死我活的事,一絲鬆懈不得。
“沒有……俺沒見過他們。”翠兒想好了便抬起頭,無辜地看著他。
“我跟著你去過集市,看見你進了王三布店,出來的人是帶著槍的,我看得出來。”漢奸劉緩緩地說。
翠兒眼前一黑,從骨頭裏生出懼怕,他的話就像神仙的定身法,將她的人定在炕沿上,將她的頭定在肩膀上,將她的舌頭定在牙齒間,將她的心定在了冰窟窿裏。她下意識地看了看牆上的槍,又看了看棉簾擋著的門口。
“你別怕,我隻是為了驗證,並不是要怎樣,否則你早完蛋了。”漢奸劉喝了水,將茶杯放在窗台上,“你和他們一起要小心,鬼子不是東西,他們也好不到哪兒去。”
翠兒咬著牙,看著雙手在腿上抖個不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謊言被戳穿,原來這麼可怕。
“鬼子改了辦法,大掃蕩就要開始,要想保住板子村,這一年啥也別做。”
“幹嗎告訴俺這個……”翠兒鬥著膽說。
“我終歸是一死,鬼子就算贏了中國,也未必能贏了戰爭。鬼子殺人太多,我看不下去了。”漢奸劉捂了捂臉,“半個月前我跟著田中他們到馬家營去,那裏還有兩個鬼子大隊,會合之後去了望牛墩,那裏有個兩百戶人家的大村子,半夜圍起來,早晨開始打,一個村子全部殺光,三個月的孩子都讓狼狗咬碎了……”漢奸劉說著弓下了腰,腦門上擠出痛苦的溝壑,“這不是聖戰,是屠殺,贏了又怎樣?這一筆債,中國人怎麼會忘了?”
“他們幹啥要這樣?”翠兒聽著心驚,卻不那麼怕了。
“情報說那裏有一支八路的分隊,八成他們區委幾個頭目在那邊。捉這些人太難了,鬼子哪認得誰是誰?幹脆圖省事,就全殺了,怕遠處聽見,沒有開槍,四個人捆在一起,先是刺刀捅,然後放火燒。村子燒得精光,莊稼地也燒了。走的時候,鬼子在村裏埋了地雷,周圍插了木牌子,進村者死。”
翠兒眼前晃過那兩張臉,縣大隊的牛隊長和區委的王同誌,然後又是郭鐵頭。她熟悉漢奸劉說的場景,但仍被他說得心驚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