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城市的霓虹燈和路燈開始亮了起來。回到招待所,老太太把小戰士打發走了,把床邊的琵琶取出來,抱在了懷裏。雷清蓉以為老太太被剛才河邊的樂曲聲勾起了欲望,現在又要彈琴了。可老太太並沒彈,而是用下午包紅軍欠條的綢布,在那半梨形音箱、彎曲的琴頸和桐木麵板上仔細地擦拭起來。但那琴還沒用過,柔和的燈光下,無論琴的哪一個地方,都發出熠熠光彩,能照出人的影子來。雷清蓉不知道她擦什麼,沒管她,就把頭掉過去,看著對麵一家歌廳的霓虹燈招牌。那家歌廳叫“喜來登歌城”,霓虹燈把這幾個字一個一個顯現出來。先是出現了一個“喜”字,接著是“喜來”,再接著是“喜來登”,然後是“喜來登歌”,最後才是“喜來登歌城”。可剛剛完整,又倏地沒了,接著又是一個“喜”字,既單調又神秘莫測的樣子。
“清蓉,你在想什麼?”雷清蓉正看得起勁,老太太突然問了她這麼一句。
雷清蓉急忙回過了頭,說:“媽,我沒想什麼。”
“今天沒聽你說修路的事了,是不是忘了?”老太太還是把目光集中在琴上,沒有看兒媳婦。
雷清蓉說:“自己說過的話,怎麼會忘呢!”
老太太說:“沒忘就好!一個人就該這樣,說話要算數!”
“不過,”雷清蓉想了想,接著說,“今天天亮的時候我也猶豫過,覺得自己一個平頭老百姓,年齡也老大不小了,又是一個女流之輩,一不是黨員,二不是幹部,三也不想升官發財,和他們賭氣幹什麼?這麼一想,也就不想去理他們了!他們要是來問我,我就說還在攢錢,你們等著吧!他們等不及,也得把路修起來!”說到這兒,雷清蓉的臉有些紅了。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可又一想,這人活在世上,總得爭一口氣,這氣不是閑氣,是骨氣、誌氣!一個人沒骨氣、誌氣,不就太窩囊了?這樣一想,又覺得前麵的想法不對。人人都應該有骨氣、誌氣,不是黨員、幹部,更不是男人,但一個女人也應該有,你說是不是這樣,媽?”
老太太沒有回答她,而是輕輕地在琴上吹了一口氣。過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對兒媳婦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這把琴嗎?”
雷清蓉說:“媽喜歡音樂嘛!”
“不,”老太太說,“你不知道!當年我們在學校舉行了文藝演出後,夢鮮的爸爸送了我一把琴,和這把琴一模一樣,連顏色也不差一點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那把琴!那年和夢鮮的爸爸回羅家老房時,我本來是要把那把琴帶上的,可夢鮮的爸爸說,我們很快就會回去。再說,那時交通沒現在方便,又剛剛解放,所以就沒帶!後來就再也沒有回學校去了,也不知那把琴的命運怎麼樣了……”
說著,老太太的神情黯淡下來了,長長的睫毛急劇地顫抖了起來。雷清蓉以為老太太要哭了,正要安慰她,可老太太又馬上遏製住了這種感情,忽然換成了一種輕鬆的口氣,對雷清蓉說:“你知道夢鮮的爸爸嗎?那可是一個有理想又多才多藝的年輕人!他在送我琴那天,還給我講了一番這琴的曆史。他說,這琴在秦朝就有了,那時叫‘弦鞀’。南北朝時,琴頸才改成這樣的曲頸,叫‘烏特’。後來經過不斷改進,才成現在這個樣子。要是他不死,肯定會做一番大事業。”
雷清蓉說:“媽,我知道了,你到現在還忘不了夢鮮的爸爸!”
老太太忽然“撲哧”一笑,帶著責備的口氣對雷清蓉說:“死丫頭,我說夢鮮的爸爸,你也夢鮮的爸爸長,夢鮮的爸爸短的,好像不是你的爸爸一樣!”
雷清蓉的臉又倏地紅了,急忙說:“是,媽,也是我的爸爸!”
老太太又笑了,說:“這還差不多!”說完,卻忽地收斂了笑容,提高了聲音說:“你給我聽好了,把你剛才那些猶豫都收起來!你讀過文天祥的《正氣歌》沒有?”
雷清蓉說:“高中課文裏讀過!”
“那就對了!”老太太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雷清蓉說:“媽,你的記性真好!”
老太太停止了背誦,說:“世界上沒後悔藥賣!至於為什麼不能服輸,我以後會給你說!”
“是,媽!”雷清蓉又答應了一聲。
這時,小戰士又叩門走了進來,請老太太和雷清蓉到下麵會議室看電影,說這是首長專門給她們安排的。首長說老太太不打牌,不唱歌跳舞,就特意請了縣電影公司的人來為她們放電影。老太太聽了,心裏十分感動,說:“你們把我們當什麼人了?”
小戰士說:“首長說了,這都是應該的!”說著,不由分說,扶起老太太就走。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一隊有著特殊車牌號碼的小轎車開進了縣武裝部的大院。大院周圍不但增加了崗哨,連市上軍分區和縣上的領導,也早早站在院子裏等候。小車停下,車門剛剛打開,這些人就迎了上去。從車裏下來幾個級別很高的軍官,他們分別是中國軍事博物館的老專家、中央軍委總參謀部和總後勤部的首長,以及軍區的司令員。此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