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1 / 2)

雷清蓉聽了這話,果真給老太太把琴背在了背上。婆媳倆出了大門,朝村子東邊的河灘走去了。夜色亮如白晝,空中青碧如海,連一點浮雲也沒有。月亮如一麵亮鋥鋥的銀鏡,和藹地望著大地,青煙一般的光輝無處不在,無論是莊稼、樹木、山巒、屋舍,都籠罩在她溫柔的懷抱裏,一切都分明、清晰、安詳而又莊嚴。走著走著,一片白晃晃的江水橫在了婆媳倆麵前,一江清水向東流,卻載不盡滿江璀璨的月光。水麵銀光閃閃,圓圓的月亮像皮球一樣在水麵上沉浮,時而被動蕩的水波拉長,時而又被收短,一副和江水頑皮嬉戲的樣子。正是這條江,繁衍了羅氏家族,成就了家族中安公、弘公以及後來軒公、德公的事業,也見證了家族中各種恩恩怨怨。婆媳倆順著江邊走了一段路,就來到了埋葬羅軒德夫妻和羅文奇兄弟的地方。江水在這兒拐了一個彎,呈半圓形的江水包圍著這塊朝前拱出去的土地,因此無論從哪兒看,都能看到這片土地的全貌。婆媳倆順著小路來到了墓地裏,在那幾個高大巍峨的墳頭前麵停了下來。墓地裏非常安靜,那些樹木和不安分的秋蟲好像也沉睡了過去似的。如水的月光從樹枝的縫隙裏照下來,在地上投下黑白分明的影子。

雷清蓉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塊石頭上,過去幫婆母把籃子裏的香和蠟燭拿出來,插到了每個墳頭前,然後一一點燃。老太太在蠟燭上點燃紙,先從羅軒德的墳頭燒起,最後燒到羅夢鮮的墳頭上。燒完,老太太在幾座墳的正中跪了下來,對著墳頭磕了一個頭,才雙手合攏對著墳頭說:“爹、媽,文奇、小叔,夢鮮,你們這麼多年在這河邊沐風受雨,連祖墳也沒進,我知道你們受苦了!現在,你們的媳婦和女人,要把你們請進祖墳。如果你們同意,就給我們表個態吧!”說完,老太太又對著墳頭磕了一個頭。

還沒容老太太將身子直起來,剛才萬籟俱寂的樹林裏忽然刮起了一陣風。風搖著樹梢和樹枝,像個抑製不住滿腔高興的小孩子一樣,嘻嘻笑著,從這邊滾到那邊,又從那邊滾到這邊,最後滾到老太太和雷清蓉腳下,將銀灰色的紙灰黑蝴蝶似的揚到空中,同時送來一陣涼爽而又沁人心脾的芬芳。

老太太馬上高興地叫起來:“清蓉,你看,你父親他們答應了!”

“媽!”雷清蓉的喉嚨像被什麼哽塞著。老太太越高興,她越是覺得難過,想大哭一場。她忽然朝墳頭跪了下去,說:“不,爺爺、奶奶,爸、小叔叔,夢鮮,媽說的不是真的!她是為了我!是我不孝,對不起你們……”說著,雷清蓉忍不住,終於哭出了聲。

老太太見了,走到雷清蓉身邊,手落在她的肩上,卻沒有製止她哭,說:“哭吧,孩子!今晚上你把淚水流夠,但以後就不準哭了!免得惹得夢鮮和你爸也不高興!”說完這話,見雷清蓉不但沒止住哭,反而哭聲越來越大了,老太太想了一想又說:“孩子,你哭可以,但不能傷心。這是好事,怎麼能不高興呢?”

雷清蓉聽了這話,終於慢慢地忍住哭聲,站了起來。

老太太這才說:“好了,你爺爺奶奶、爸、小叔叔和夢鮮都答應了,你可以放心了!去把琴給媽拿過來吧!”一邊說,一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雷清蓉就去拿了琴,把它交給了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琴,換了一種正襟危坐的姿勢,把琴抱在懷裏,先試了試音,接著對著從樹枝間瀉到麵前的一片月光彈了起來。樂聲才剛剛響起來,從老太太手指間,就滑出一個八度的大跳音程——由一個向下的八度,突然向上八度,讓雷清蓉渾身一震。那是一種由極度悲痛的激憤之情,突然走向強烈的慷慨激昂的喊聲。接下來,樂曲始終保持著這種悲壯不已的昂揚和穩健的節奏,如泣如訴,如歌如嘯。樹林又恢複了寂靜,江水拍岸,秋月盈盈。抬頭望,玉宇千層,銀蟾吐彩;低回首,大江東去,山嶽肅立,唯有這空寂中的琴音,如風吼,如林濤,如波浪洶湧,如戰馬奔騰,如壯士長嘯,聲聲叩擊著雷清蓉的心靈。彈著彈著,老太太竟然又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

老太太的聲音還和幾十年前一樣,在吳儂軟語中,透著一股堅貞不屈的悲壯情懷。一曲彈完唱完,她才收了琴,對雷清蓉問:“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

雷清蓉已是熱淚盈眶,一邊向老太太依偎了過去,一邊說:“媽,我知道,這是嶽飛的《滿江紅》,我們高中課本上就有,老師還要求我們背過。”

“對,這是嶽飛的《滿江紅》!”她把琴靠著身邊放下,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夜空說,“這可是你父親當年最喜歡聽的曲子了!那時,吃過晚飯,我們便抱著琴來到黃浦江邊。你父親什麼曲子都不聽,隻要我對著一江春水,彈這首曲子。我彈他唱,一曲唱完,你父親就忍不住要落淚。他常常對我說,要是他早生十年、二十年,他一定會投筆從戎,參加八路軍或新四軍,成為像嶽飛似的民族英雄!我一點不懷疑他說的話!在那個激情的年代裏,哪個年輕人沒有一腔熱血?唉……”老太太說到這裏,眼裏已有一串晶瑩的淚花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