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兩旁的店鋪子裏,不管是雜貨鋪、飯館、麵店、包子鋪、供銷社、布莊,都擠滿了各鄉各寨的社員們。到雙流鎮來的四鄉八寨的社員,走了好多路,費了腳杆勁,都是想來辦點大事的。莊稼人,哪個不想早點辦完事,往回趕路。他們有的挑著籮筐、背著背篼,出脫了手裏的貨,趕緊去扯布、打醬油、買鹽巴、選日用百貨。有的幹脆是為集體辦事的,一進鎮街,就往供銷社、農具門市部、百貨商店、收購站跑去。
柯碧舟起先還同肖永川、王連發、唐惠娟走在一道,隨著推推搡搡的人群越來越擠,漸漸地四個人分散了,隻能在嘈雜的人流中用眼睛互相招呼。可走到最擠的丁字街相交處,柯碧舟和三個知青失散了。他心裏有點急,站在百貨商店的台階上,四處張望,直瞅了十來分鍾,一個人也沒看見。陡地,柯碧舟的眼睛一亮,他看到雨天來躲雨的姑娘杜
見春在人群中擠,他心裏一陣興奮,揚起一隻手叫道:"杜見春。"可人群的喧嚷聲太響了,他的聲音淹沒在雜聲中。柯碧舟跳下台階,向杜見春所在方位擠去。好不容易擠到那一頭,杜見春的人影子早就不見了。柯碧舟失望地瞅著一個個從身旁走過的男女,不但沒再見到杜見春,連三個同學也沒看到。
不能再呆站著了,柯碧舟思忖著,擠過這一條三裏路長的鎮街,都怕花了一個多小時,行前並沒想來買什麼東西,隻想看看熱鬧,不如把另一條街走個遍,找個麵店吃一碗脆哨麵,就到雙流鎮外公路上等著。那川沙司機說,他的大卡車下午四點鍾左右回去,叫他們不要誤了時間。這種事,隻能人等車,不會車等人的,早一點去等著不會有錯。和長街相交的那條橫街上,人流顯然比長街稀疏得多了。柯碧舟鬆了口氣,慢慢走去,橫街上隻有一家合作飯館,一家雜貨鋪,再沒其他商店了,街兩旁的房屋,不是鎮上居民住房,便是區委大院,公社的小辦公樓,區一級的各種機關住房。
柯碧舟看著無味,隨便轉了轉,走到飯館前,看看裏麵人不多,且供應便宜的脆哨麵和饅頭。他花兩毛錢買了碗脆哨麵,吃了兩個饅頭,便走了出來。剛走出飯館,他就聽到前頭傳來幾聲急促的上海話:"前頭那個阿鄉,包包裏分子分子——切口話,錢的意思。不少。"黑皮",快上啊!""阿拉幾個人掩護你。""黑皮"是小偷肖永川的綽號,柯碧舟定睛一看,戴著墨鏡的肖永川和三四個蓄尖鬢腳、穿小腳褲、大翻領,招搖過市的上海知青混在一起。聽到他們的慫恿,肖永川摘下墨鏡,不慌不忙地掃了那幾個人一眼,一本正經地問:"你們都瞄準了?"
"勿會錯,"蓄尖鬢腳的瘦高個回答,"剛才他賣了頭豬,袋裏的分子足有一條龍一條龍——一百元。!"肖永川把墨鏡往雪白的的確良衣袋裏一放,向三四個流氓丟了一個眼色,那三四個流氓會意,連忙往前趕上那個背著一隻空豬架的社員。柯碧舟認得出,那個三角形的豬架,正是這一帶山區的社員扛一百幾十斤大豬用的架子。他氣憤地想,這幫家夥,要把人家辛辛苦苦賺來的養豬錢偷來啊,太無恥了。柯碧舟正想奔上前去拉住肖永川,沒待他邁大步子,那幫家夥已經行動了。隻見那個蓄尖鬢腳的瘦高個飛快地跑到老鄉跟前,手裏拿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客客氣氣地道:"老鄉,接個火。"那老鄉嘴裏正咬著一支葉子煙杆,聽到有人借火,他從嘴裏拔出煙杆,在手掌上磕磕煙灰,遞給"尖鬢腳"。"尖鬢腳"接過來,把香煙湊上去,"吧嗒吧嗒"出聲地接著火。另外三個流氓,裝作等待"尖鬢腳",分三個位置站定下來,遮住路人的目光。"尖鬢腳"點燃香煙,把葉子煙杆遞還給老鄉,老鄉剛接住煙杆,"尖鬢腳"驚訝地指著老鄉的胸脯,怪聲怪調地叫起來:"哎呀呀,看你衣服上,這是啥東西?"
老鄉嚇了一大跳,疾忙俯臉察看。就在這當兒,肖永川踅到老鄉身旁,輕輕撞一撞他,左手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伸,老鄉衣袋裏的一遝鈔票,已經到了他的手裏。
得手的肖永川正要趁機會先溜走,冷不防背上被拍了一下,他驚得黑臉變成了豬肝色,回頭一看,卻是柯碧舟。"你在幹啥?"柯碧舟沉著臉,指著肖永川的手說。"嘿嘿,沒啥,沒啥,"肖永川難堪地幹笑著答,"練練我的手藝,柯碧舟,老實講,好久沒開葷了。今天這錢,有你一份,你別聲張。""混蛋。"柯碧舟低聲怒斥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把錢還給人家。""哎喲,柯碧舟,你何必那麼正經呢?我可是既沒逗你又沒惹你哪!上路點嘛!"肖永川嗓門壓得低低的,諷刺中含著威脅說。"你要不把錢還給人家,我馬上去叫那農民回來。事兒
鬧大了,責任你自己負。"柯碧舟也毫不相讓地說。肖永川一看柯碧舟的臉色,悻悻地說:"好好好,阿哥今天看在你麵上,放他一馬。"說完,他滿臉堆笑地趕上那個賣豬的社員,叫道:"老鄉、老鄉,你掉了錢啦!"那老鄉已經走出十幾步,聽到喊,猛吃一驚,慌慌張張
一摸衣袋,臉頓時變得煞白。看到肖永川遞過錢來,他急忙接過,一邊點數一邊連聲道謝:
"多承,多承你,兄弟!我這錢是要去買回銷糧的啊!"
肖永川微微笑著,不急不慢地指指錢說:"我看著你落下的,快點個數,看看對不對!往後可要小心啊!"老鄉點完數,千恩萬謝地轉身走了。肖永川回過身來,朝柯碧舟一揮手,道:
"你看見了吧,我都照你說的辦了!回頭見,回頭見!"幾個流氓看見他向柯碧舟點頭,一雙雙怒目都橫掠過來,狠狠瞪了他幾眼,拔腳溜了。
柯碧舟的神情非常激動,見他們跑遠了,他餘怒未息地想著:肖永川這個家夥,真是屢教不改。去年他偷東西,被暗流大隊革委會主任左定法喊人捆綁起來,吊著打了一頓,痛得他哭爹喊娘,大叫救命,還咬破手指,在紙上寫了"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八個血字。可他現在又犯了,偷那麼貧困的農民,他怎麼這樣沒良心啊!柯碧舟一邊走一邊思索,不知不覺穿過交叉口,往橫街的另一頭走去。橫街另一頭有個刻字社,還有一個櫃台前掛出幾張俗氣的彩色照片,寫著四個仿宋體大字"洗印放大"。印照片的對門,是個修補鐵鍋的。柯碧舟覺得這門手藝值得一看,湖邊寨地處偏僻的半山區,炒菜鍋壞了,一時買不到,補補還能用呢。他穿過街麵,正要向補鍋鋪子走去,身後傳來一聲厲叫:"癟三,停下來!"柯碧舟一聽是上海話,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站定了回頭望去,不好,剛才和肖永川一起的那幾個蓄尖鬢腳的流氓,氣勢洶洶地向他走來。為首的,正是那個瘦高個兒,隻見他走近柯碧舟,用上海話說:
"怎麼樣?小阿弟,跟老阿哥走一趟!"柯碧舟心裏很慌,他明白這幾個家夥是來報複的,眼前的形勢,明擺著他要吃虧。他退後一步,問:"到哪裏去?"瘦高個兒身後閃出一個滿臉粉刺的壯漢,用手向鎮街外指指,油腔滑調地說:"老實點,跟阿哥們走。不識相,就叫你吃辣虎醬!不識相,就叫你吃辣虎醬——這是一句典型的上海話;舊社會的流氓、白相人常說的。意即你要不聽話,便給你"辣"的嚐嚐。""還要把你擺平,放你的血!"另一個家夥更凶悍地說。柯碧舟極力鎮定自己,道:"有話,在這兒說也可以,為啥要到鎮外去?""你走不走?"瘦高個兒伸手用勁一推柯碧舟的肩膀,向前逼近一步,另外三個家夥也從兩邊逼上來,低聲喝叫著:"快走!"柯碧舟畏懼地掃了身前四個氣勢洶洶的流氓一眼,臉漲得通紅,驚恐地大聲問:"你們要幹什麼?""揍你!"蓄尖鬢腳的瘦高個兒掄起拳頭,一拳打在柯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