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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碧舟被毒打成傷,第二天躺在床上呻吟哀歎時,杜見春正坐在從昆明開往上海的24次特快列車上,臉貼近雙層玻璃車窗,眨巴著大眼睛望著窗外稍縱即逝的山野景色。
那時候,由上海發出的23次特快列車,還不是像現在這樣,天天都有一班,而是一天開往昆明,一天開往重慶。因此,從西南開往東海之濱的火車,到了冬天,就顯得特別擁擠,硬座車廂裏,不但沒有一個空座位,連走廊上、車廂交接處、盥洗間裏外,都擠滿了旅客。長途列車車廂裏有一股特殊的令人惡心的氣味,杜見春靠近廁所的位置臭味更濃,迫使她不時地用一本薄書在臉前扇打著。兩天兩夜的旅途,真累人啊!列車上,相識的和不相識的旅客,都在交談,有的講自己生活中的奇遇,有的講異域v米v花v在v線v書v庫v
風光和少數民族的習俗,也有的在悄悄傳播"小道消息"。杜見春身旁的一個沒有登記到臥鋪的采購員,正在津津樂道地講著廣泛流傳的關於知青的奇聞軼事。說的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探親回家,身旁坐著一位抱嬰兒的年輕婦女,車到一個站時,年輕婦女請解放軍戰士抱一抱嬰兒,說她去月台上買點兒吃的。解放軍欣然同意。可待火車開了,那年輕婦女還沒回來,解放軍戰士找遍了整部列車,也沒找到那年輕的母親,他隻好報告給乘警,乘警打開嬰兒的包袱,發現裏麵有一封信,信上寫著:孩子的爸爸沒良心,孩子的媽媽是知青,孩子送給了解放軍,孩子的父母最放心。
杜見春擰著眉毛聽到這兒,覺得這故事完全是編造出來汙蔑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的,她正想斥責采購員傳播這樣的故事,不料湖邊寨的蘇道誠,突然在過道上叫她了。杜見春孤寂中遇見在湖邊寨認識的知青,不由得眼睛一亮,急忙答應。蘇道誠問清她是一個人回家,連忙邀請她到自己那兒去坐,他說自己是趕到前方大站上車的,身旁有個座位,杜見春早就聞夠了廁所的臭味,僅僅蹙著眉遲疑了片刻,便跟著蘇道誠來到了另一節車廂的中間靠窗位置上。
漫長的旅途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了,蘇道誠嘴巴裏有說不完的故事和神秘莫測的"小道消息"。不論到了哪個站,看到什麼景物,聽到什麼話,他都能隨口講出一套一套叫人聽去挺入耳的話來。每到一個大站,他就從車窗上跳下去,到水龍頭上衝洗毛巾,倒開水,買包子、土特產、零食,表現得熱情、機靈,尤其是對杜見春殷勤備至。頭一次相見的時候,杜見春對他留下個好印象,這回一道度過的兩天兩夜旅途,使得這種印象加深了。身旁坐著一個相貌堂堂,體貼關切的青年小夥子,任何姑娘都會情不自禁地接受他所獻上的殷勤。
車過杭州以後,蘇道誠主動給杜見春留下了家庭地址,再三懇切地要求她去家裏玩。杜見春點頭應允了,蘇道誠又仿佛不經意地問到她家的地址。杜見春隨口告訴了他。回到上海以後,舒舒服服地躺了兩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勞,杜見春開始了插隊落戶知青回滬探親的生活。她去母校看望老師,和從各地回家的同學們暢談,添置一些衣物,給鏡子山大隊的社員代買尺花布,一丈多燈草呢,到點心店去吃些好久未嚐過的點心。大上海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樣有趣味,沒什麼電影和戲,沒多少活動。忙忙碌碌地過了春節,生性好動的杜見春開始覺得乏味了。
妹妹杜見新的假期最短,她要趕回崇明農場去了,見春閑著無聊,伴送著高個兒、寬肩膀、外表長得像個運動員似的妹妹到了吳淞口碼頭,送她上船。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六九年初的那半年時間裏,上山下鄉運動風起雲湧掀起來以後,杜見春曾多少次去過火車站和碼頭啊!以往,每次惜別,杜見春總是充滿激情,神采煥發。記得妹妹一九六八年秋頭一次去崇明
時,杜見春送她到十六鋪碼頭,還給她講歐陽海參軍入伍時的故事哩!即使她本人離開上海去山寨時,爸爸媽媽送她到彭浦車站,臉呈依戀之色,她還挺起胸膛,高聲嘹亮地唱著:"打起背包走天下……"呢!
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已經入世了,也許因為已經在嚴峻的生活裏過了兩年吧,這次送別,姐妹倆都有些傷感,有些依依不舍。一貫心細的妹妹老是拉扯姐姐的手臂,輕聲叮嚀著:"常通信,常通信……"送妹妹回來,杜見春心緒紛亂,難受了好一陣。正逢廠休的哥哥杜見勝興衝衝地跑回家來,滿臉喜色,杜見春不由得有些氣惱,她厲聲責問見勝:
"見新去崇明,你今天休息,為啥不去送她?"
春風滿臉的見勝冷不防被見春粗聲喝問了這兩句,不由得有些掃興,他皺皺眉,不悅地道:
"我以為是啥大事,到崇明嘛,常來常往,有啥好送的?"
一聽他那滿不在乎的口吻,再細瞅瞅見勝打扮入時、燙得筆挺的服飾,見春氣紅了臉,憤憤地說:
"你……"
"我怎麼?"杜見勝振振有詞地一挺胸脯,理直氣壯地說,"我能為了送見新而失約嗎?告訴你,前兩天我就和女朋友約好了,一道去虹口公園劃船,再到四川飯店吃飯!"
不聽則已,聽見勝厚著臉皮說出這種話來,杜見春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心,早幾天就聽媽媽嘀咕過,見勝正在和一個"標標準準"的上海姑娘談戀愛,根本無暇顧及家裏其他人的事兒,隻有到了要錢買沙發、買電視機的時候,他才想到家。見春橫了哥哥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抽身進了屋子,"砰"一聲關上了門。
這一舉動顯然惹惱了杜見勝,他兩步衝到門口,把門擂得咚咚響,大聲嚷嚷道:
"怎麼,你們自己命該下鄉,現在倒來怨我這個在工礦
的嗎?你發什麼脾氣,羨慕我嗎?妒忌我嗎?都晚了。我早說你是自作自受,別忘了,當年可是你主動要求去插隊落戶的……"
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猶如幾根小針戳在杜見春身上,她煩惱極了。沒想到,哥哥杜見勝竟變得如此庸俗和自私,見春決心在爸爸媽媽麵前告他一狀。
可爸爸媽媽似乎也各自有著心事,沒有空閑來問及兩個務農的女兒。見春發現,爸爸杜綱常常久久地凝坐在圈手椅裏,皺緊了眉頭想著啥。家裏再也聽不到他那爽朗的笑聲,飯桌上再也沒聽他講起詼諧有趣的笑話了。這在過去,可是見春所少見的呀!爸爸變了,他很少看報,也很少批閱文件,記得前幾年,爸爸每天一早起床後,總要叫醒見春,一齊到樓頂的平麵曬台上打拳、練功,可見春這次回來,沒見爸爸上過樓頂一次。有幾次,見春主動提議,爸爸都是興趣陡減地苦笑著,緩緩地搖頭,婉言拒絕了上樓頂。
見春看到,就是媽媽,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文化革命"前任紡織廠黨委副書記的媽媽柳佩芸,"文革"以後靠了邊,"三結合"的時候當了個黨委委員,媽媽申請下車間勞動,被
批準每天上常日班。她的鬢腳出現了銀絲,臉也瘦多了,見春還發現,媽媽晚上失眠。她詢問過媽媽,有啥心事?可媽媽總是搖頭否認。
有一天晚上,心有疑念的見春走到爸爸屋門前,隱隱聽到媽媽在用焦慮不安的語氣對爸爸說:
"老杜,我看你忍住這口氣,算了吧!睜隻眼閉隻眼……"
"不成!"爸爸斬釘截鐵地道,"我這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對造反派的胡作非為,不能聽之任之!"
"杜綱,求個太平吧,你也得為三個子女想想啊!"媽媽唉歎了兩聲,低語著。屋裏一陣沉默,杜見春收住了腳步,猛然醒悟道,爸爸媽媽心事重重,也無餘暇顧及她呀!
每天一早,爸爸、媽媽、哥哥都去上班,家裏獨有杜見春一個人,守著一整套屋子和那個小廚房,她簡直是沒事兒可幹。"封、資、修"的書她是不看的,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一九六六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和四舊時,這類東西都掃到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在單位吃午飯,晚飯才回家吃。媽媽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她不要回家探親的女兒操勞家務,一清早起來買了菜,要到每天下午四點以後,杜見春才煮飯炒菜,忙一陣兒,其他時候,她都覺得有一股無形的煩悶壓迫著她。她真想早幾天趕回鏡子山大隊去,可趕回去幹啥呢,離春耕大忙季節,還早著呢!總不見得趕回去是為守那集體戶樓上樓下兩大間屋子吧。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柯碧舟,那個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他怎樣在山寨度過嚴寒的冬天,他在幹些什麼,他為什麼會鍾情自己,就為了我們一次次地不期而遇?這種回憶往往被最後那次見麵打斷,每想到柯碧舟對她講的那些話,杜見春心裏總會覺得又好笑又羞愧,還帶著點憐憫他的滋味。說來也怪,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的心會抑製不住地狂跳起來,
臉也會微微泛紅。她是頭一次看見人當著麵這麼深情地凝視她呀!即使柯碧舟是那麼個人。
自然,杜見春眼前也時常浮現出蘇道誠那張漂亮的臉,他那流利的口才,可靠的家庭條件。看得出,蘇道誠在向自己獻殷勤,他同她接觸時,顯得格外小心翼翼,表現出極力討好的神情。想到這些的時候,杜見春心底裏是甜滋滋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但蘇道誠究竟是個怎樣性格的人,杜見春卻還看不清楚。其他更多的時間裏,杜見春就感到無聊了。一陣莫名的空虛在不斷地向她襲來。她身強力壯,精力充沛,在前幾年還充滿了向往和憧憬地投身於火熱的鬥爭生活,心想,不能叱吒風雲,至少也要做潮頭上的一朵浪花。誰料到,如今卻不知幹什麼好。每個插隊落戶知識青年,不管他下鄉的年限長與短,不管他是什麼性格的人,他都經曆過這一彷徨、茫然、煩惱得不知所以的時期。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時候,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問題。特別是回到城裏探親,看到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都去上班、都去讀書,都有事情可做,心情就更為煩躁了。鄰居、同學、朋友,好心的老人和不懷好心的人物,總會有意無意地問到你下鄉的近況。聽到山寨的艱辛,聽到你二十多歲了還沒工資,他們的臉上就會顯出一種既是同情又摻著漠視的神情,這神情也經常刺激著你。還有,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種種不負責任的議論,更給這種刺激加了分量。那年頭,誰都明白這一點,報上越是吹噓下鄉光榮、下鄉大有可為,下鄉是為了縮小三大差別,而在生活中的知識青年,卻越是受人歧視,被人瞧不起,為尋找工作到處奔波,托人賄賂,形成最具諷刺意味的鮮明對比。一個知識青年,每當這種時候,心情會變得暴躁、狂怒、氣惱,急切地盼望著出路。經過這一時期,各種各樣不同性格的人,各種各樣不同社會地位、不同家庭出身的人,便會自然而然地設法尋找到自己的出路,沿著生命指示的道路,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