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見春不止一次地聽說,男知青們抽煙、喝酒、打牌、發牢騷,其中一小部分,還偷竊、賭博、打群架、爭風吃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一些女知青,也跟著墮落了,她們借結婚的機會把戶口轉離農村,指望築起一個安樂的小窩兒。為過那些數不清的層層關卡,為蓋那些一個又一個的圓圖章,她們請客、送禮、不惜變賣自己的一切。
當然,杜見春決不會走這樣的道路。但是,她該怎麼辦呢?她將走到哪裏去呢?一九七○年嚴冬那個時候,多少知識青年在思索這個問題啊!其實,這不光是一千多萬知識青年的事情啊,每一個知青都是父母所生,每一個知青都有兄弟姐妹,這是關係到千家萬戶的大計啊!
可也無法,陰謀家們正在陰暗角落裏施展詭計,祖國這條航船上的各級各部門,都還在一小撮別有用心的家夥煽動下進行著無休無止的路線鬥爭。
杜見春並不知道這一切,她隻曉得,大好的青春年華,不能這樣百無聊賴地白白虛度。但她又不明白,究竟怎樣生活,才算沒有虛度青春。她腦子裏裝著的,是一句句連成串的豪言壯語,可這些英雄的鐵錚錚的語言,改變不了她的現狀,填補不了她的心靈啊。虔誠的革命熱情,當年曾怎樣地激勵著她去造反,去衝鋒陷陣啊!可今天,這股熊熊燃燒的烈火,在她的心裏漸漸沒有原先那股狂猛的勢頭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蘇道誠來找她了。
杜見春萬沒想到,自己在火車上隨便說出的家庭住址,蘇道誠竟然記得那麼清楚。回到上海幾個星期,他顯得更漂亮了,臉變白了,頭發吹過風,隨便梳向一邊去,鐵灰色的滌卡上裝,厚花呢褲子,瀟灑自如,風度翩翩,不同一般。他坐在杜見春家客廳沙發上,喝茶、吃糖,右腿架在左腿上,微笑著詢問杜見春,探親假過得愉快嗎?生活是否有意義?聽杜見春抱怨枯燥無味,他摸出兩張票子,說是音樂舞蹈,還值得一看。接著他又講了一些所謂的內部消息,近黃昏的時候,他彬彬有禮地告辭了,臨走請杜見春去他家玩。
一個星期以後,他又來過一次。這次他送給杜見春一張票,是文化廣場的交響樂《沙家浜》。杜見春去看的時候,發現蘇道誠坐在自己身旁,他慷慨地買了話梅和瓜子,聽完那鬧哄哄的交響樂,蘇道誠還送杜見春回到家裏。
第三次蘇道誠來找杜見春,直截了當地約她去看電影,杜見春坐進電影院,才發現那是看了多遍的《地雷戰》。沒看完電影,兩個人就出來了。蘇道誠陪著杜見春,沿著馬路逛去。這一次他鄭重其事地請杜見春去家裏玩,還說,他到她家去了三次,作為禮貌,她也應該回拜一次。
這幾次接觸,杜見春並沒發現蘇道誠有什麼明顯的缺點,相反覺得他挺逗人喜歡。她遲疑了一刹那,略點了點頭。
蘇道誠明亮的眼睛裏閃爍出愉悅的光彩,興高采烈地說:"那就一言為定!不過,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時常不在家,讓你白走一趟,太不好了。你約定個時間吧!"
杜見春抿緊了嘴,內心有點惶惑,這樣慨然應允對不對呢?要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接觸啊,往前邁進一步,就說明關係親近一步呢。但蘇道誠那麼眼巴巴地望著她,她無法推脫了,隻得說:
"那麼……那就下個星期的今天來吧!"
"好,下個星期四的午後,我在家靜候。"蘇道誠喜形於色地告辭了。
七天以後,吃過中午飯,杜見春猶豫了好久,台鍾敲過了兩點,才換上一身新衣服,找到蘇道誠抄給她的地址,出門坐車到西區去。
兩點四十分,杜見春在西區下車,找到地址上寫明的那條僻靜的馬路,順著門牌號碼找去。
馬路兩旁全是粗壯的梧桐樹,聽解放前在上海搞過地下工作的爸爸說,這一帶那時屬於法租界,是標準的住宅區。可以想見,一到夏天,梧桐樹繁茂的葉子會把整條馬路都遮掩在綠陰裏。
就在杜見春尋找蘇道誠家的門牌號碼時,蘇道誠在自家的客廳裏,略顯煩躁地陪伴著自己同隊的女知青華雯雯。一回到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華雯雯,經過精心修飾,變得愈加嬌美可愛了。她穿件大紅的尼龍棉襖罩衫,透明的尼龍荷葉花邊,窄小的袖口,高領襯,標準的中西式貼袋,頭發用電梳子燙成幾個卷兒,全毛嗶嘰褲子,高幫棉皮鞋。盡管在鄉下插隊落戶,她還是很快補上了沒在上海期間的缺檔衣服,趕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時髦樣裝。她用手帕抹抹嘴角,兩眼嗔怒地瞪著蘇道誠,低聲問:
"昨晚上你到哪兒去了,害我到你家來,撲了個空。"
"還不是發葉子發葉子——賭錢。"。
"又賭博了?"
"不玩這個,又有什麼可玩的?"
"你為什麼不等我呢?"
"誰知道你什麼時候來?前晚上在外灘分手時,你又沒給我說定。"蘇道誠露出一臉不在乎的神情,憑他的聰明才智,他早一眼看透了華雯雯的心事。剛下鄉時,這個姑娘時常和肖永川在一起,未經證實的傳言說過,肖永川偷來的錢,她也用過。自從肖永川名聲驟降,特別是他被左定法吊打以後,華雯雯不同他玩了。自己向她獻殷勤,她還時常"搭搭架子",表示並不在乎自己這麼個俊小夥子。直到她回滬前兩個月,蘇道誠下了決心,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和她出去趕了一次場,約她到樹林裏幽會了兩次。眼看已經上手了,她卻等也不等自己,斷然決定,一個人回到了上海,弄得蘇道誠很惱火。但自從他也回到了上海,找到她,約她到自己家玩了兩次之後,華雯雯變得熱情多了。蘇道誠一眼看出,華雯雯之所以由"搭架子"變得主動靠上來,完全是看到他家住著花園洋房,家中有豪華的客廳、雅致的擺設,又
很有錢的關係。一確準這點,蘇道誠倒開始搭架子了,他故意在兩人分手時不主動提出下次見麵的要求,故意在約會時間遲到。但奇怪的是,越是這樣,華雯雯對他愈是盯得緊。她經常突然闖到他家來,一坐就是大半天。平時她來,蘇道誠很歡迎,兩個人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情罵俏,或者一道出去逛逛公園,時間消磨得很快。可今天她突然而來,卻叫蘇道誠暗中惱火。要知道,他耍了好久的手腕,費盡心機,才把杜見春約上門,要是這正正經經的姑娘一見華雯雯坐在客廳裏,心頭會高興嗎?所以蘇道誠對華雯雯說話,顯得極不耐煩。
華雯雯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裁縫,一個月拿六七十塊工資;她的母親是服裝店營業員,四十好幾了還是很愛花俏打扮,趕個時髦。盡管有五個兄弟姐妹,家庭經濟並不寬裕。但因為母親帶頭,家裏講吃、講穿、講享受的風氣很是濃厚。華雯雯自小受母親影響,也愛打扮愛漂亮,時常變著法兒要父親給她舊翻新,或是扯處理的布給她做新衣裳。她穿著一身新走到馬路上,覺得自己幸福而又自豪。她家住在上海那種有前樓、有三層閣、有亭子間、有灶披間的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房子裏,周圍的鄰居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成分非常雜,小市民的習氣還很濃厚,金錢就是他們頭上的太陽。華雯雯長到十八九歲,就懂得以後談戀愛,要找個條件齊備的對象,那條件是有個現成的口訣的,即是什麼:"一套家具、兩間房子、三轉一響、煤衛設備……"等等等等。插隊落戶以後,這一切幻夢成了泡影,華雯雯抱著過一天混一天的想法,從沒想到在知識青年中找個對象。和肖永川一起出去玩,還不是因為他那時錢很多,肯出車費。到肖永川名聲一臭,華雯雯就立即對他冷淡下來。蘇道誠剛開始向她獻媚、炫耀的時候,華雯雯也沒把他當成一回事。像許多漂亮、精明的姑娘一樣,她知道長相漂亮的小夥子,心眼很活,非常愛吹牛,特別是在她這樣美麗的姑娘麵前,他們特別愛麵子。她不太相信蘇道誠真是高幹子弟、不太相信他非常有錢、也不大相信他真是那麼鍾情……她對蘇道誠仍是抱著一種隨便玩玩的想法。她覺得小夥子沒啥稀奇,她完全懂得自己美貌的價值。從頭一次到蘇道誠家來玩過以後,華雯雯的想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尤其是蘇道誠拿著報紙,指給她看他父親的名字和職務時,華雯雯打定了主意,要戀愛,就要找這樣的對象。她當然不能像男的一樣主動表白,但她決定經常來找蘇道誠。她相信,隻要不斷地接觸,自有辦法吸引他,並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裏的。她甚至作好這樣的思想準備,各種條件都那麼好的蘇道誠,很可能也有別的姑娘看中他的。她預備和其他的姑娘競爭、拚奪。
有了這樣的想法,蘇道誠的一切在她眼裏都變得可愛起來,即使他搭搭架子,華雯雯也覺得那是逢場作戲,沒啥可責備的。聽蘇道誠不冷不熱地說完,她放低了嗓門,輕聲
細氣地問:"你經常賭錢,被你爸爸知道了,不罵你?"
"嗨,他忙著呢!才不會管到我這種事情。"蘇道誠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華雯雯探首關切地問:"你和哪些人賭啊?"
""小偷"、"俠客"、"強盜",還有他們叫來的幾個在吉林、黑龍江插隊的知青。"
"輸還是贏?"
"哈哈,"這句話逗起了蘇道誠的興趣,他沾沾自喜地笑
著說,"我還會輸?跟你說,賭得最旺時,我贏了三百七十多元……"
"真的?!"
"我看到"小偷"、"俠客"、"強盜"幾個都虎視眈眈地瞪著我,曉得不吐出一點來,他們是不會放我走的。就故意輸了一百幾十塊,完了還擺一頓"酒包"酒包——請客擺席。,請他們吃了一頓,才算贏穩定了二百塊錢。"
"那頓飯吃去多少錢?"華雯雯喜上眉梢地問。
"四十來塊。"蘇道誠口氣很大地說道,剛要往下說,鋼花玻璃鑲成的酒櫃上那隻高級台鍾,"當當當"敲了三下,鍾聲提醒了蘇道誠,他想到杜見春很可能就要來了。像她這種個性的姑娘是不會無故失約的,蘇道誠煩躁地皺了皺眉頭,立刻心生一計,站起來說:"華雯雯,我想起來了,上次你不是說我穿那種開衫別有一種風度嗎,你幫我去買一件吧,現在就去!"
說著,蘇道誠掏出皮夾子,拿出了八張五元鈔票。華雯雯把身體一扭,嘴一撅道: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啊,"蘇道誠把早已想好的措詞坦然講了出來,"告訴你吧,我爸爸很關心我的上調,給我約了一個幹部,要我和他談談,說好三點鍾就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