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雯雯一聽更來了勁,兩條細長的彎眉一揚,站起來說:
"有路子,你可別忘了我啊!"
"你說我會忘嗎?"蘇道誠含情脈脈地瞅著華雯雯仰起的臉說,"快去幫我買吧,挑你喜歡的那種顏色。"
華雯雯喜孜孜地接過錢,樂不可支地笑著,由蘇道誠陪伴,從花園後門走出了蘇家。她心裏早算計了,一件男式銀灰色開衫隻要三十來塊錢,蘇道誠是知道的,給她四十元錢,那不證明他對自己的愛嗎!
送走了華雯雯,蘇道誠剛上樓坐定,前門的電鈴響了起來。他立刻跳起來,跑下樓,親自衝到鐵門前去給來者開門。
如他所願,來的正是杜見春。
"請吧,請進!我獨個兒已經等了你三個多鍾頭了。"蘇道誠把門開大了,伸出手說。
杜見春在門外就已看清了,這是一幢雅致的花園洋房,上下兩層,不下二十來個房間,外加前後花園,蘇家的條件是沒法說的了。她順著那條寬闊的甬道走進去,甬道兩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齊整。左側是個不大不小的花園,青草地,長著兩棵蘋果樹,靠牆放著一溜花盆。走過甬道,是一個人字形的岔口,一條通後花園,一條通到台階前。
上了台階,杜見春發現腳下鋪著深紅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進客廳。客廳裏暖融融的,杜見春尋視著,發現有暖氣片。她心裏說,蘇道誠的父親真是個大官,不過,似乎太奢侈了。
蘇道誠請杜見春在剛才華雯雯坐過的沙發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盤,還衝來了一杯香噴噴的強化麥乳精,隨後才在杜見春對麵坐下來,朝著她微笑。
杜見春望了望茶幾上的水果、高級奶糖和麥乳精,淡淡一笑說:
"你要把我脹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沒東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蘇道誠得體地回答,"來了,你就隨便吃點吧。"
杜見春端起麥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話說。來之前,她已經決定了,告訴蘇道誠,她在上海住了兩個多月時間,決定回到鏡子山大隊去,因為隨著返春,山寨的備耕工作快開始了。如果他願意,他們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沉默了片刻,她就談了自己的決定。
"你要走?"蘇道誠驚異地問,"什麼時候買票?"
杜見春肯定地點著頭:"我準備明天去鄉辦訂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鄉辦公室每年為回滬探親的知青預訂火車、輪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著,手在沙發扶手上拍了兩下,咽了一口唾沫,鎮定了一下說,"當然,我是極願意和你一起走的。隻是……隻是我爸爸讓留些天,他要我辦些事情。"
杜見春垂下了眼瞼,說:"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蘇道誠看出杜見春的神態異樣,不相信自己說的話,連忙小聲道:
"你幹嗎這麼忙著走?"
"你不覺得沉悶嗎?這樣長住下去。"杜見春反問。
"沉悶,哪兒的話呢?"蘇道誠仰起臉來,像以往說話一
樣用誇耀的口氣說,"生活是那麼富於色彩,青春是多麼美好,我們正可以趁這休息階段,盡興地玩個夠。杜見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個窮山溝裏,那生活是多麼沒味兒,我們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見春的目光從蘇道誠臉上,移到他身旁那張三人沙發的扶手上,那裏,放著一本手抄本小說《少女的心》。封麵上,還畫了一個長波浪卷發的妖豔女人頭像。她微蹙了一下眉頭,蘇道誠隨口說出的這些和他以往講話絕然不同的調子,以及這本流傳極廣的黃色小說,引起了杜見春的困惑和懷疑。因為在蘇道誠家裏,又是頭一次上門,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沒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話說。
蘇道誠覺得,今天自己無法逗得杜見春高興。平時,他的巧嘴利舌總有辦法引得杜見春笑起來,至少講得她的目光全神貫注盯著自己。可此刻,他覺得話無從說起了。
在蘇道誠眼裏,杜見春和華雯雯是味道絕然不同的姑娘。華雯雯已經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見春呢,卻還是剛剛開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見春這樣潑辣、健壯、直爽、個兒高高的姑娘談談戀愛,和跟華雯雯的戀愛肯定是不同的。就像吃雞絲麵和辣醬麵的味道不同一個樣兒。可他已從肖永川、"俠客"、"強盜"這幾個家夥嘴裏聽說,杜見春是個會耍拳的姑娘,弄不好會被她揍一頓的,蘇道誠不敢像對華雯雯那樣出言不遜,更不敢用慣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對杜見春,隻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釣魚一樣,使她上鉤。沒料到,事情剛剛有了點眉目,杜見春卻要回山寨去了。蘇道誠不由得感到一陣頹喪,喉嚨裏像
塞上了一團棉花,平時巧言善語的即興詞句,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杜見春坐在沙發上,打量著客廳富麗堂皇的擺設、字畫,看到蘇道誠一句話也不說,不由得從失望變得有些著惱了,她覺得如坐針氈,實在沒有趣味,幹脆呼地一下站起來,陡然說:
"我走了!"
"你……你怎麼剛來就要走?"蘇道誠怔了一怔,才回過神來,挽留道,"再坐一會兒吧。"
豈止是杜見春不了解蘇道誠,蘇道誠也不熟悉杜見春的性格呀。杜見春果斷地搖了搖頭說:
"不坐了。我算已經來過你家了……"
蘇道誠有些尷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連貫地問著:
"你……你決定回去?"
"已經對爸爸媽媽都說了。"
蘇道誠還懷著點兒希望:"不能等……等幾天嗎?"
"不等了!"杜見春神色莊重地說,"明天就去訂票!一天也不往後挪了。"
說完她邁著堅實的大步,踏著厚厚的鬆軟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廳。
蘇道誠急傻了眼,微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呆呆地盯著杜見春的背影。見她走出了客廳,他才如夢初醒,連奔帶跑地追出去送她。
杜見春說到做到,一個星期以後,她已經回到了山區。她給本隊沒回上海探親的知青帶了些東西,自己也帶了一
些魚、肉罐頭,在省城貴陽轉了火車,坐到鰱魚湖彼岸的縣城下車。在縣城,她找到一條小船,順湖而行,半天時間,就踏上了暗流大隊湖邊寨生產隊的土地。
杜見春帶了三隻大旅行袋,兩隻手提包,要從湖邊寨扛到鏡子山大隊,爬坡下坎,山路彎彎,她一個人無論如何是拿不動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邊寨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請他們來幫個忙。
杜見春守著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邊,隻要有過路的人,就能請他捎個話。
春天來到了山鄉,草坪綠茵茵的,沒栽下小季的梯田裏,紫殷殷的肥田草正開著小朵小朵的花兒。暖融融的微風中滿是盛開的野花香,濕潤的泥土味拌和著清新的空氣,清澈的湖水映著團轉的群峰;兩隻雪白的長腳鷺鷥,在貼著湖麵拍翅飛翔。凶狠的鷂子圍著險峻的奇峰來回盤旋。溝渠裏有淙淙的淌水聲,冬天翻曬的田土,已經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鵲,當地人稱作啞鵲的,歡叫著在幾棵大樹間飛掠。
湖岸邊很靜,足足等了十來分鍾,杜見春也沒看到個人影。她知道,這時候正是出工時間,不容易遇見路人的。又等了幾分鍾,她心裏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見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鏡子山了,那有多麻煩啊!
嗬,山鄉!偏僻的景色秀麗的山鄉!這兒沒有上海那樣擁塞街頭的人流,沒有喧囂混雜的噪聲,沒有煙囪林立的廠區,沒有汙濁的空氣,這些無疑都要比上海優越。但是,嶺水相映、風光瑋麗的山鄉啊,你畢竟太閉塞、太落後了!看,公路還沒通到這幾個大隊來,連片的寨子還沒有電燈,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黃泥巴壘起的土牆茅屋裏,世代居住在這兒的農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馬馱建設著,什麼時候,山鄉變個麵貌啊?
杜見春守著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強烈地感受到山區的窮困、落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區快快地改變麵貌。
正在她蹙眉東張西望時,從湖邊那幢小巧精致、刷著白粉牆的磚木結構的屋子裏,走出了一個姑娘。杜見春眼睛一亮,趕緊招著手,拉開嗓門叫道:
"哎,姑娘,快來啊!"
姑娘聽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壩,向著湖邊走來。杜見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
隻見她身材苗條,走路帶著彈性,整個人看去顯得麗雅、俊秀,沉靜得討人喜歡。她穿著湖綠色的春衫,細條紋的襯衣領翻在外麵,隱格的棉滌長褲,線襪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張紅潤得閃爍霞彩的臉龐,兩條修長細彎的眉毛下,長著一對菱形眼。這雙眼睛,清澈晶瑩得像深潭一般澄淨,瞅著她的目光,你會發現雙眸中透著強烈的好奇和希冀,顯得格外幼稚、單純。哎呀,這不是湖邊寨看守小船的幺公家姑娘嗎!冬天裏,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外麵套一件淺藍底白圓點子的棉襖罩衫,陪著幺公到鏡子山鐵匠鋪打過鋤頭,杜見春見過一麵。當時匆促之間,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還是她確是長得風姿綽約,杜見春隻覺得她健朗秀美,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區,杜見春是很少看到過像她那樣的姑娘的。見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
"你不是杜見春嗎?"玉蓉認出了她,打量著剛由上海探親回來的杜見春,親切地問,"站在這兒想找誰呀?"
"隨便哪個都行,"杜見春停了一停說,"唐惠娟、王連發、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們嗎?"
邵玉蓉搖搖頭,愁慘慘地說:"小唐在縣裏學習;小王離寨玩去了;小柯摔傷了……"
"什麼,你說啥?"杜見春驚問。
邵玉蓉的臉陰沉下來:"他從坡上摔下來,傷得很重。你要搬行李嗎?我幫著你吧!"
杜見春好似沒聽見邵玉蓉的後半句話,她急促地問:"柯碧舟現在哪兒?"
"就在我家裏。"邵玉蓉見她對小柯這麼關切,臉上顯出股欣慰之色,聲氣輕柔地問,"你想看看他嗎?"
杜見春點點頭。
"走吧!"邵玉蓉走過來,幫杜見春提起兩隻旅行袋,兩個姑娘一齊向磚木結構的小屋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