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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尾上,快過年那幾天,湖邊寨上的老土改根子,清匪反霸時期被土匪打了腳杆的放牛老漢得急病死了,湖邊寨上家家戶戶圈養的水牛、黃牛,本來都由老漢吹起牛
角,吆到鰱魚湖邊的青草坡上去散放。老漢一死,缺了個放牛的,隊委們開了好幾次會,扯了好幾天皮,也沒定下放牛的人來。放牛這活路,看去好清閑,實際上責任性強,走不開,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刮風下雨,都要在坡上招呼著牛群。隊委會定了好幾個人,哪個也不願幹。老年人說腳杆勁不抵事了,親戚、朋友處酒多酒多——即親戚朋友家辦喜事的多。如祝壽啊、結婚啊等等。;中年社員說屋頭拖累大,不能幹這死板活路;年輕小夥更不願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坡上和牛打伴。幹部們也無奈,扯來扯去,被左定法曉得了,左定法說,這事有什麼難的,叫知識青年柯碧舟去,他還敢不去?果然,左定法一句話定了弦,隊委會通知柯碧舟上坡放牛,柯碧舟二話沒說,隻問了幾句必須注意的規矩,便接過了那隻黑亮的牛角和長長的放牛鞭。0米0花0在0線0書0庫0ht
從開春以來,柯碧舟天天吹響牛角,吆喝著牛,在青草坡上度過一天天日子。湖邊寨的社員們,更少聽到他跟人說話了。有好些日子,他可以悶著腦殼,一句話也不說。
從向杜見春表示好感碰壁,又遭了流氓毒打以後,柯碧舟顯得愈加消瘦和衰弱了。心靈和肉體幾乎是同一天受到的創傷,使得他整日灰心喪氣,深陷進眼窩裏的雙眸,總是透出股絕望的神情。陌生人乍一眼看到他,都會暗暗嚇一跳。被毒打之後,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差不多天天都是"卷毛"王連發照顧他。王連發煮稀飯、燒蛋湯、煨開水、衝豆漿,都有柯碧舟的一份,這在無形之中增加了兩人間的友誼。悶得憋不住,王連發常會發發牢騷,和柯碧舟交談幾句。但他們個性不一樣,話總是說不多,而且往往總是王連發先開口說了很多,柯碧舟才接幾句,王連發要不說,屋裏仍是靜悄悄的。消瘦、低沉、蒼白的柯碧舟,受到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相當的彷徨,他常常自怨自歎,為什麼會生在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裏,母親為什麼要生下他來,不生下他來,他在人世間不就沒有那麼多磨難了嗎。這些年來,他常常受到人們的白眼、蔑視、譏誚甚至侮辱,久而久之,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所居的屈辱地位。盡管他心頭埋怨、氣惱,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一回那樣感到深重的刺激。他感到悲觀、失望、毫無出路。不是嗎,最熟悉他的老同學謝楠康給他來信說,你生活在艱苦閉塞的山區,物質條件差,尤其要保重身體,能每天出工就不錯了,混一天是一天吧,何必那麼積極出工、賣命幹活呢,你表現再好,不就賞給你一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嗎!現在"時髦"的觀點,出生在地、富、反、壞、右家庭裏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壞的,隻有施行教育,才能使他們變好。
艱苦清貧的生活,繁重的體力勞動,精神上的苦悶憂鬱,心靈深處時時錐刺他的創傷,不可知的未來,使得正交二十二足歲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想到了死。
湖邊寨上,長著十幾棵寨鄰鄉親們引以自豪的槐子樹、沙塘樹、大樟樹,每一棵樹都有百歲以上的年齡,兩個人抱不過來。這些蒼勁的古樹,到冬天掉盡了葉子,在青天裏橫生著一根根鱗巴打結的枝幹。柯碧舟常常仰臉望著那些枝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腦子裏在想,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就找一根繩子,牢牢的麻繩,在夜間悄悄爬到樹上去,吊在任何一棵的枝幹上……
一個二十二歲的知青,竟然想到死。這不是聳人聽聞嗎?不,設身處地替柯碧舟想一想吧,從早到晚出工,辛辛苦苦幹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分到幾十塊錢,被流氓搶走了。他計劃過的,過春節時要買毛巾、牙膏,添置一隻搪瓷茶缸,一隻泡菜壇子。還有,一年的布票沒有用過,該扯些藍布來,做一身替換的衣服,餘下來的留著,備著縫縫補補之用。啥不要錢啊,一年的鹽巴,幾個瓶子裏打滿醬油。連集體分給的口糧,穀子要打成米、菜籽要榨成油,都要收加工費。現在他袋無分文,咋個辦啊?到保管員那兒預支一點吧,保管員說,湖邊寨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先例,把錢預支給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一個年輕力壯的全勞力。再說,如
今正在備耕,生產隊裏窮得叮當響,集體的錢也緊得很,要鑄新的鏵口,要買棕索,要添新的犁杖,要買公社分給各隊的化肥,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呢。柯碧舟隻能垂頭喪
氣地走回來。旁人定睛看看他,就會發現,他確實不成個人形了。不但清瘦陰沉,憂鬱寡歡,頭發老長,眼光呆滯,那一身衣服,也是破爛不堪,撕破的口子隨風飄蕩著,衣褲上滿
是泥巴點子。這能怪他嗎,他沒衣褲可換啊,他沒錢扯布來補破洞啊。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年輕人,在人世間毫無溫暖,物質生活又清苦到如此地步,他不想到死,那才叫怪呢。
如果承認我們個人的命運中確實有逆境、有危機,那麼可以說,柯碧舟陷入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危機裏。好些跡象,表明他有了輕微的神經失常。在坡上放牛,站在一坨岩石上,他可以抱著放牛鞭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兒,向著波峰浪穀般的山嶺,向著碧波粼粼的鰱魚湖,一站好幾個小時。你以為他在入神地瞅著什麼嗎?不,他的眼睛裏視而不見,他的耳朵裏聽而不聞。他像個傻子似的在那兒放牛,遠離了集體和社員,孤寂冷漠地生活著。
暗流大隊的山嶺地勢,有一個顯著的特色,那就是"高處的矮"。貴州山區,一般海拔總在千米以上,暗流大隊團轉的平壩、穀地,卻隻有八百多米。五十年代有考察隊來過,說鰱魚湖的湖麵是海拔八百一十米。湖邊寨的海拔是八百七十米。由於它所處地勢是"高處的矮",因此就形成了第二個特點,那就是氣候溫暖,無霜期比貴州其他地方長些。因此,暗流大隊原來有橘園、梨園、桃園,盛產蜜甜的水果。外來人總覺得,這兒的氣候有些像亞熱帶接近熱帶邊緣的那種味道。在湖邊寨東北麵的大片大片樹林裏,這點體現得尤為顯著。
隻要一走進大樹林,七鑽八鑽,就不知哪裏是邊兒。各種各樣的大樹、小樹,一棵緊挨一棵,大大小小、長長短短,闊窄不一的樹葉子,你遮我掩,密得不見天日。太陽光費好大的勁兒才從樹葉的罅隙間射進來。知識青年們大著膽子,在邵大山的帶領下鑽過這個林子,看到射進來的陽光,他們都驚叫起來,說像是一把把雪亮的長劍,真好看。大樹林裏沒有現成的路,卻有的是野兔、岩羊、黃麂、黃鼠狼、山耗子、貓頭鷹、野豬、豹子和大貓大貓——虎。,在鰱魚湖團轉的村村寨寨,時常流傳著豹子、大貓傷人的消息!至於嘰喳啁啾、競相爭鳴的百鳥,啼叫起來比漲潮還厲害,可很難抓到它們。進林子你要帶把少數民族的長刀,逐漸砍出條路來。腐爛了的枝葉厚厚地覆蓋在地麵,露出的嶙峋怪岩上又長滿了綠色的苔蘚,走上去滑溜溜的。濃密的灌木叢和茨藜、荊棘阻擋著路,各種長短繚繞的粗細藤子,把樹幹、竹子、灌木叢纏繞、糾結在一起,好不容易躍過這一段路程,又會突然間叫橫倒在地的大枯樹攔住了。這樣的大樹林,勢必盤纏著許多毒蛇,不要以為那些名字怪異的毒蛇像青竹彪、銀包鐵、野雞行、百步金錢蛇、筍殼斑蛇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些終年在林子裏積起的枯枝、腐葉、獸屍、鏽水,到了開春天,厚厚的腐蝕層就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息,隨風飄散出來。這便是當地人習慣叫的瘴氣。外方人對其更是恐懼,幹脆把這一帶通通叫作瘴癘之區。
不知是地勢低、氣溫悶熱,水汽蒸發得快呢,還是這一帶水多。臨近晚春初夏,天氣由暖驟轉燥熱,暗流山區鰱魚湖團轉就要下白雨白雨——即冰雹……大隊培養的氣象員邵玉蓉常說:"黑雲紅梢,天上下雹。"那意思是說,每年晚春至初秋這段時間裏,山嶺峽穀裏起過陣陣大風,天上隨即烏雲發紅、滾翻,跟著響起雷鳴、扯起火閃,白雨便急遽地砸落下來,氣勢凶猛,破壞莊稼、毀壞房屋、以至傷害人命。
這一天下午,白雨像急石一樣砸下來時,放牛的柯碧舟倒不慌。暗流山區團轉的放牛漢子,都有五件寶:牛角、長鞭、彎刀、蓑衣、竹箍鬥笠竹箍鬥笠——形狀與普通鬥笠一模一樣,但尖頂下有一高圈篾箍,戴在頭上,不怕冰雹砸。道理與建築工人用的安全帽一樣。隻是安全帽內裝帆布帶,竹箍鬥笠內裝篾圈而已……這最後一樣竹箍鬥笠,便是用來防白雨的。一見急雨中夾著白冰球落下來,柯碧舟急忙戴上竹箍鬥笠,吹響牛角,兩短一長,提醒幾十頭水牛、黃牛,趕緊避到就近的岩石、山洞裏去。
誰料到,牛群紛紛向大岩洞湧去的時候,有一頭母水牛眼睛上被白雨砸腫了,可能是痛得惱火,母水牛昏了頭,竟朝著鰱魚湖邊的懸崖那頭疾跑而去。冬月間母水牛生下的一頭小牛犢,也跟著它老媽,踢踢踏踏狂奔而去。白雨像鼓點樣打在牛腦殼、牛身架上,愈加刺激著這兩頭牛發瘋樣飛跑。
柯碧舟見了這情景,眼睛裏急出火來,他連著吹了兩次牛角,都被雷聲遮掩了。柯碧舟性急一時忘了牛不懂人話,雙手做成喇叭,拉開嗓門大叫:"回來,快回來!"
兩頭牛哪裏聽得懂,隻顧甩開蹄子亂顛亂衝。柯碧舟顧不得急驟的白雨下得如亂石直瀉,甩開雙臂,揮著牛鞭,向兩頭牛追去。
白雨像擂鼓一樣擊打在他的鬥笠上,沒跑上幾十步,就把他的鬥笠砸歪了,他顧不得扶扶正。砸在地下、又飛濺跳躍起來的冰球,尖石一樣打在他腿上身上,他毫不覺得痛。透過一片白雨織起的屏障,他的眼睛裏隻看見那兩頭往湖邊懸崖狂奔亂跑的牛。
崎嶇的山道陡歪了,柯碧舟在往上跑;開始攀登難行的險路了,他費勁地直蹬上去。身後,似乎是有兩個嗓門在大聲急叫,柯碧舟根本聽不清,他隻曉得追、追,追上那兩頭牛,不能讓兩頭瘋牛跳下懸崖,躍進鰱魚湖去喪命啊!
一塊白雨打在他後背上,他痛得咬緊了牙;前頭是筆陡地爬上懸崖的捷徑了,他更加快了腳步。隻要搶在兩頭牛前頭上了懸崖,就有辦法了,隻消揮起牛鞭,狠狠抽它們幾鞭,兩頭牛就會被阻擋住!柯碧舟四肢一起用勁,抓住捷徑上突出的岩石、縫隙間的草根,拚足全身力氣往上快爬,快爬!哈,再憋足最後一股勁,就上懸崖頂了,柯碧舟跨大步子,一腳蹬住那塊突出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