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雷響,跟著,"霹靂"一下火閃,像有把巨大的閃著寒光的刀,朝柯碧舟頭上劈來。柯碧舟心頭一陣驚慌,腳底下一滑,雙手抓空,沿著筆陡的捷徑,往山下滾去。
白雨收斂了它的威勢,變成了狂風暴雨,頃刻間把滾下坡去的柯碧舟打得透濕。
柯碧舟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他從沉沉的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素淨的單人床上,白蚊帳張得很挺,四壁用石灰刷得粉白,從那兩扇對開的窗戶外,春天的微風送進陣陣喇叭花和康乃馨的鬱香。靜寂中,幾隻雀兒的啼叫清晰可聞,鰱魚湖水的微蕩聲,也很有節奏地傳送進來。
這是在哪兒啊?柯碧舟睜大眼睛,困惑地在枕頭上移動了一下腦殼,啊,他嚇了一跳,床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修長細彎的眉毛,秀氣的菱形眼溫柔地低垂著眼瞼,直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紅潤的臉色,仿佛燦爛的朝霞總是投射在她臉上般閃爍著釉光。她俯著腦殼,半截月牙形的木梳插在她烏絲般的發叢裏,正在專心致誌地縫補著什麼,兩條粗大烏黑的辮子,輕盈地擱在她左右兩個渾圓的肩膀上。柯碧舟認出來了,這不是湖邊寨老貧農邵大山的女兒邵玉蓉嗎,掛名暗流大隊貧協主任的邵大山因不讚成左定法當權後的所作所為,被左定法貶到鰱魚湖邊來看守整個大隊的小船。湖邊離寨子還有裏把路,知青們和邵家接觸很少。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大隊的氣象員邵玉蓉,簡直都沒說過一句話。柯碧舟有些急了,他怎麼會躺到邵家來的呢。他雙手使勁,想在床上坐起來。
竹笆床"吱吱嘎嘎"響了,縫補著什麼的邵玉蓉聞聲抬起頭來,看到柯碧舟睜開了眼睛,她那麼輕鬆歡悅地微笑了。哎喲,她笑得多麼動人、多麼甜哪,一整個春天的陽光都好似揮灑到了她的臉上,透著強烈的好奇和希冀的目光中掠過少見的欣喜之色。柯碧舟撐著雙臂,愣住了。
"你想幹哪樣?"邵玉蓉秀美的臉上始終含著笑,看到他的神情,溫柔地問。
"牛……坡上的牛……"柯碧舟結結巴巴地回答著,當真焦急起來,他想起了坡上下白雨時的情景,斷斷續續地往下說,"那兩頭牛……"
邵玉蓉"噗哧"一聲笑了,她委婉地勸道:"你安心睡吧,那兩頭牛好好的,沒摔死。其他牛也都沒出事。"
柯碧舟仍要起來,他四肢一起用勁,想掀開薄被子下床來,腿剛一用勁,隻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咧歪了嘴,低聲呻吟著。
邵玉蓉關切地蹙著眉頭,探身往前說:"你的腳杆跌成骨折了,阿爸說要躺好些天才能下床哩。"
柯碧舟哭喪著臉,焦急地道:"那、那隊上的牛,哪個去放呢?隊長說,一開始打田,就要放早夥牛打田栽秧、春耕大忙季節,貴州農村生產隊的耕牛通通都要犁田犁土,為保證耕牛膘肥體壯,每天早上三四點鍾,就要放牛上坡吃一道嫩草。農村社員習慣稱之為"放早夥牛"。呢!"
"小柯,"邵玉蓉像寨上所有的男女老幼一樣,對外來的
知青一律以"小"字打頭稱呼,她輕聲細氣地勸慰,"你放心吧,阿爸同隊裏說了,隊裏已經臨時安排了勞力放牛。"
柯碧舟這才安了點心,他想起了什麼,問:"那麼,下白雨後,牛群是你趕回寨子的吧?"
"是我和伯伯趕回來的。"邵玉蓉承認道:"那天,我們正在坡上觀氣象。你追牛時,我和伯伯朝著你喊叫,哪曉得你一句也聽不見。"
柯碧舟用感激的目光望著邵玉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發現,邵玉蓉家的這間小屋,特別整潔幹淨。屋內光線充足,用石灰水刷得粉白的牆上,畫著一張"風力等級表"。等級表旁邊,還抄錄著數十條看天農諺,這些農諺又分門別類,劃為預測晴雨、預測風、預測寒暖、以物象測天幾種,柯碧舟迎頭看到一句"河裏魚打花,天天有雨下",覺得這句農諺既生動、又形象,就是抄在白紙上的黑毛筆字,也顯得很娟秀。在山寨上,由於生活條件的關係,一般社員家庭,總是有老有少,地上、床鋪、牆壁,都不像她家那麼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想到這兒,他才發覺,這間小屋位置處在堂屋後麵,恰是邵玉蓉的閨房。柯碧舟心頭不安定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喃喃地說:
"邵……玉蓉,你你你,你讓我回集體戶去躺著吧!我回去……"
"幹啥這麼急啊?"邵玉蓉疑惑地問。
"沒啥,我我我,我要回去!"柯碧舟連望她一眼也不敢了,低著頭局促不安地說。
邵玉蓉入神地瞅了他幾眼,揣摩到了一點他的心意,她
的臉頰上也不由得有些緋紅,說:
"你回得去嗎?"
"請你幫我找一根木棍,我撐著回去。"柯碧舟鄭重其事地說。
"找來木棍,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調皮地撅嘴一笑,扭過頭去。
柯碧舟堅決地說:"我能回去……"
"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誰的衣服,嘻嘻。"
柯碧舟低頭一瞅,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一件粗白布單褂,再抬頭一望,邵玉蓉手裏拿著縫補的,正是他那破爛不堪的衣褲,但這當兒已經洗得幹幹淨淨了。柯碧舟低著頭,不吭氣了。耳邊傳來邵玉蓉的輕柔嗓音:
"在我家歇幾天吧。臘月間你遭打,阿爸就說,幾千裏路外來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憐的。他要我給你送點草藥、魚和蛋來。可你們集體戶,我一個姑娘家來找你,不惹出閑話來嗎?你要堅持回去,我們就不好照應你了……"
柯碧舟飽經憂患的心裏淌來了一股暖流,熱烘烘的,直衝他的腦門,下鄉第三年了,從未得到過人的體貼和安慰的柯碧舟,聽了這幾句話,眼裏滿是淚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說:
"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連累到……"
"你為啥那麼想呢?"邵玉蓉詫異地揚起了兩條長眉,
"說聲天打雷,烏雲就會蓋住額頭嗎?阿爸是個直腸子人,從來不怕人說閑言閑語,你還怕個啥?"
柯碧舟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邵玉蓉停止了縫補,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擱在並攏的兩個膝蓋上,直著腰,仰起臉,侃侃而敘道:"其實,湖邊寨的老少鄉親,都不是瞎子。大家私底下說,集體戶裏的幾個上海學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數小柯人忠厚,勞動踏實,信得過。王連發和華雯雯也還不錯。那蘇道誠和"小偷",簡直不成個話。莫以為蘇道誠和左定法打得火熱,就好像他在群眾中影響很好,才不是那麼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會把青蛙和癩蛤蟆混成一氣啊!他蘇道誠給左定法送禮,還能把癩蛤蟆送成個青蛙!"
啊!三年來,柯碧舟頭一次聽到這樣中肯的話。他萬沒想到,湖邊寨的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們會根據實際表現,實事求是地評判一個知青,哪怕他出身並不好。柯碧舟的心頭感到很是欣慰,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麼說,過去的日子裏,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把自己擺到一個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邵玉蓉見他不吭氣兒,陡然想起了啥,把縫補的衣服擱在竹籮裏,站起來說:
"嗬,我倒忘了。從昨天你摔傷到現在,還沒吃過啥呢。我去給你弄來。"
說著,邵玉蓉一陣風般輕盈地跑出了閨房。望著她的背影走出屋門,柯碧舟這才覺得,自己的肚子餓得厲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計》呢!他感到異常衰弱,渾身酥軟乏力,頭暈得厲害。湖上吹來的輕風搖曳著窗外棕櫚樹的葉子,太陽光在葉麵上嬉戲著。柯碧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到湖邊寨插隊落戶以後,柯碧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不是沒有祈望過幸福。但他每想到這個問題,總不由得感到,最先離開山寨,最先能得到抽調的,必然是唐惠娟、蘇道誠、華雯雯這幾個出身好的知青,等他們走光了,也還有王連發和肖永川呢,王連發的父親是高級職員,解放初期做過一筆白鐵皮生意,賺了幾千塊錢,"文化大革命"中被舊事重提,打成漏網資本家,目前成分還未確定。肖永川的父親是個長期病癱在家、拿半職工資的水產工人,出身很好,隻因為他偷東西出名,印象很壞。即使這樣,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連發的成分尚未確定,在柯碧舟看來,他們的處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機會抽調時,他們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嗎,像他這種明碼標價的黑五類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變成黑八類了),每次招生招工,據說隻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這比例辦,多少還有些希望哩。可四處盛行的"開後門""找關係""調包",首先擠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誰不知道,這類人最好對付,不怕他們鬧事啊!
種種原因,使得柯碧舟早就對自己的前途死了心。
今天第一次,從邵玉蓉的嘴裏,得到了確切的評價,知道了湖邊寨的社員們,並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在看待他,他的心頭不免情緒激動,久久不能平息。仿佛一道燦爛的陽光,突然間照到了他的心靈上。
一陣腳步聲響,邵玉蓉苗條的身影又來到了他的床前,柯碧舟鼻子裏聞到一股醉人的魚香,睜開雙眼,隻見邵玉蓉端著一隻粗瓷瓦缽,缽缽裏一條斤把重的魚兒浸在飄浮著蔥花紅油紅油——辣椒油。的熱湯裏,魚頭魚尾處,各有兩隻水泡蛋。她雙手端著缽缽,笑微微地說:
"坐起來,吃吧!"
柯碧舟過年也沒吃上這麼好的雞蛋魚湯,麵對著笑容可掬的邵玉蓉,他有些不知所以了,他隻怔怔地瞪著魚缽。邵玉蓉笑道:"快接著啊,憨乎乎的幹啥?"
柯碧舟接過魚缽,邵玉蓉又遞上筷子、小匙,柯碧舟先喝了一小口湯。噢喲,是魚湯本身的鮮美,還是他餓久了以後的感覺,他隻覺得雞蛋魚湯奇美無比,心胸中感覺舒適、
愜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