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來的魚?"他問。
"鰱魚湖裏打的呀,你不知道?"邵玉蓉疑訝地睜大稚氣十足的眼睛,"虧你在湖邊寨快三年了呢!這魚不是鰱魚,這是岩花魚,我們又叫它紅尾子,是在湖裏天生的,好認得很,你看,它的鱗片白亮白亮的,閃銀光,尾巴是紅的。要逮到大的呀,那才好!足足有二十多斤。你沒得吃福,這是小的,才一斤多重……"
"已經夠美啦!"柯碧舟滿意地插話,"多承你。"
看到柯碧舟吃得香甜,邵玉蓉的話也多起來。也許是
談到了山鄉的特產和可愛的鰱魚湖,逗起了她的話題,她
話不打頓地說:
"鰱魚湖名字叫鰱魚湖,湖中沒得鰱魚,隻有鯉魚、草魚、花魚,最多的就是紅尾子。"文化大革命"前,暗流大隊往湖中放過魚秧,也給集體增加過收入。可大革命一開始,左定法說養魚是以副擠農,賣魚是棄農經商,走資本主義道路,哪個隊也不敢搞了。現在這湖頭魚越來越少,你吃到的,還是阿爸喂養的兩隻魚鷹逮來的呢!"
"那麼,為啥又叫這湖作鰱魚湖呢?"柯碧舟對事關政治、路線的議論曆來不接嘴,聽了這有趣的話題才關切地問。
"嘻,你這也不曉得。這是因為長湖的形狀活像條橫躺著的鰱魚,才這麼叫它!"邵玉蓉興致勃勃地介紹,"你沒到湖上耍過嗎?我知道你沒耍過,要耍的人都要到這兒來領小船。嗨,等你的腿好了,隊頭放假,我搖船帶你看看,不管是下雨、出太陽、陰天,鰱魚湖都叫人看不夠哩……"
邵玉蓉眉飛色舞,比畫著雙手熱情洋溢地給柯碧舟介
紹著,柯碧舟被她說得心癢癢起來,恨不能馬上下湖看看。
"哎,你吃呀!怎麼聽愣了。"邵玉蓉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光顧聽講,忘記吃魚了,忙催促說。
柯碧舟拿筷子挑了兩塊雪白肥嫩的魚肉吃著,想起了什麼,忙問:
"你、你咋個沒得出工?"
"阿爸被湖邊寨請去修杉枝了,隊上叫我在屋頭守小船。"邵玉蓉解釋道:"你這個人真怪,一天到黑都沉著臉,沒個笑的時候。好比那顆心老是懸著,怕出什麼禍事,對啵?"
柯碧舟低下頭,歎了口氣。她說得很對,但她這麼個無憂無慮的山寨姑娘,咋個能曉得他的苦衷呢!他要是也有個老貧農父親,會這樣憂鬱嗎!
"瞧你,又歎氣了,有哪樣不舒心的事啊!"邵玉蓉著眼,菱形眼一睜一鼓,靈活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活潑中帶著點兒頑皮地說,"今天我非要逗你露個笑臉!你聽著。"
說完,不待柯碧舟回話,她把手一揚,張開嘴巴,用活潑喜悅的輕柔調門,唱起了暗流山區勞動人民逗樂的"倒歌調":
說倒話來唱倒歌,
山下石頭滾上坡。
那天我從你家門口過,
看見外孫抱外婆。
千萬個將軍一個兵,
千萬個月亮一顆星。
聽你唱的顛倒歌,
逗得聾啞笑嗬嗬。
生了爹爹再生爺,
生了弟弟再生爹。
妹妹都在上學了,
媽媽還在托兒所。
……
詼諧有趣的歌詞,悅耳動聽的嗓音,邵玉蓉唱歌時活靈活現的表演,終於把柯碧舟逗得捧住魚缽缽,放聲"哈哈哈"大笑起來。笑畢,他放聲說:
"真有趣兒!"
"有趣嗎?"邵玉蓉把一條板凳拉到床邊,坐在板凳上,雙手撐著床沿,溫順地提醒般地說,"生活本來就充滿了樂趣的。你說呢?"
柯碧舟的笑容又從臉上消失了,停了片刻,他點著頭說:
"也許,對大家來說是這樣。可對我……"
"聽我說,"邵玉蓉忽然截住了他的話頭,沒頭沒腦地低聲問,"你是不是想死?"
這尖銳準確的發問,叫柯碧舟驚疑了,自己心頭陰鬱地暗忖,從未對第二個人說過,怎麼會被邵玉蓉察覺得呢。麵對邵玉蓉那雙秀美的眼睛,不會撒謊的柯碧舟臉色泛紅,忍不住反問:
"你……你咋個曉得的?"
"這也瞞得了人嗎?"邵玉蓉坦率地說,"你往常價那種呆癡癡的模樣兒,又瘦又孤獨,眼睛裏老有著一股絕望的光,我還看不出來?再有,唐惠娟跟我擺過,你在集體戶裏的生活;特別是昨天,從坡上摔下來,明明有樹枝、草根可抓住,你卻任憑自己身體往下滾。這不是想死是啥呢?"
沒想到,這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姑娘,還時常留心到自己呢!柯碧舟鬱悶的心思被她點穿,有些羞慚地低下頭,望著魚缽缽說:
"你知道,我出身不好,處處忍辱受氣。做好事嗎,人家會說你把真實麵貌掩飾起來,想削尖腦袋鑽營;做壞事嗎,我還不至於那麼墮落。唉,活下去真沒有意思……"
"不該這麼想啊,小夥子!"門口傳來一個洪亮的嗓門,柯碧舟驚訝地抬頭望去,小屋裏走進來一個中等身材的陌生人。他近六十歲,漆黑的頭發剪得不長不短,齊整地覆蓋在頭頂上,眉目清秀,臉色不像山寨的老人那麼粗黑,穿一身洗淡了的線卡人民裝,腳穿一雙塑料涼鞋。
"伯,觀天回來了?"邵玉蓉站起身子,親熱地迎到老人麵前,轉過身來,對柯碧舟說,"小柯,這是我伯邵思語,他在縣頭氣象局工作。"
柯碧舟明白,昨天就是他和邵玉蓉救了自己。他尊敬地叫了邵思語一聲,掙紮著想下床。邵思語伸手連連擺了幾下,示意他躺在床上:
"你不能動,大山說,你還要好生歇幾天呢!"
柯碧舟聽他和藹可親的說話聲,略呈緊張的心弦鬆弛下來了,他兩眼望著老人,不知說啥好。
邵思語在玉蓉剛才坐的板凳上坐下,雙手扶著膝,語意深長地說:
"小柯,你的事兒,玉蓉都跟我細細地擺過。我是個老年人囉,說不出啥豪言壯語,也背不全大道理。隻同你說一點吧。一個人,大腿上生了個瘡,化了膿,腐爛惡腫了,能因為自己疼痛,就整天撩起褲腿,叫人家來看嗎?就該讓所有人都來看著傷口皺眉、不悅、難受嗎?顯然,抓破了自己的傷口給人家看,那是不好的。況且,你還沒生那麼個傷口,你隻是家庭出身差,不能盡背那麼個包袱,讓人家一看你的臉色,就想到你精神上的傷口,你說對嗎?"
親切溫順的話語,含蓄深沉的比喻,像一道涓涓細流,流進了柯碧舟的血管。他思忖著仰起臉來,發現邵玉蓉正兩手扶著床欄,大睜著那對充滿稚氣和憧憬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注視著他。那深思的目光,仿佛在說:你要把伯的話,好好聽進去呀。
邵思語接著說:"小柯,不要隻看到自己的痛苦,不要受錯誤思潮的影響,年輕人嘛,目光該遠大一些,展望得遠一些。隻看到個人的命運、前途,隻關注眼前的人和事,隻想著狹窄的生活環境,那就同關在籠籠裏的雀兒差不多。要練好翅膀飛啊,小柯,把自己的青春,與祖國、與人民、與集體利益聯係起來。你會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錦,會意識到生命真正的意義。"
倚著床欄的邵玉蓉發現,凝神細聽的柯碧舟臉上,逐漸開朗了,伯伯的一番話,使得他那一向滯晦陰鬱的雙眼,變得明亮澄澈、目光炯炯,令人深長思之的啟示,在小柯的精神上,產生了一股奇異的力量。意誌和毅力,在潛移默化般回到他的身上。
邵玉蓉的眼裏閃爍出了一絲欣悅的光彩。
邵思語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柯碧舟的手背,耐人尋味地說:
"小柯,我看你是個聰明人。趁著養病,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吧。看你的模樣,還很虛弱,今天就安心再睡一陣,我們改日再談。"
說完,邵思語向玉蓉使了個眼色,兩人收了柯碧舟吃光了的魚缽缽,走出了小屋子。
…………
杜見春隨著邵玉蓉走進磚木結構的農舍,躡手躡腳來到邵玉蓉的閨房時,柯碧舟剛剛睡熟。
杜見春剛想張嘴叫,邵玉蓉連忙擺手,把手指豎放在嘴唇上,繼而湊近杜見春低語:
"他才睡著,不要鬧醒他。"
柯碧舟仰麵朝天躺在床上,鬆軟的枕頭墊起了他長而蓬亂的頭發。杜見春看到他比兩個多月前愈加消瘦、蒼白的臉,尖尖的下巴,心頭抽緊了。她不忍心望這張臉,稍站片刻,便悵惘地走了出來。
看到她的行李重而又多,邵玉蓉主動提出送她去鏡子山大隊,杜見春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這漂亮的湖邊姑娘的幫助。邵玉蓉找出一根楠竹扁擔,把杜見春帶的兩個包包、三個旅行袋,分做兩頭,一肩挑了便走。杜見春甩打著雙手,跟著閃悠扁擔的玉蓉邊走邊擺談。
邵玉蓉輕鬆自如地挑著行李,一麵走,一麵把柯碧舟的近況,細細地擺給杜見春聽。
聽說柯碧舟被流氓毒打,臥床好幾天,杜見春憤怒了;聽說柯碧舟幾個月來總像泥塑木雕一般癡呆,杜見春心頭暗暗震驚,略有些不安;聽說柯碧舟喪失了生存的信心,幾乎想到要自殺,杜見春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深處的波瀾,淚水直從眼底湧上來,糊滿了她那雙流光泛彩的眼睛。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略微走在邵玉蓉後麵一些,她不能讓這個山寨姑娘看到眼眶裏的淚水。不知啥原因,杜見春總覺得柯碧舟之所以遭到這樣的命運,是與她拒絕了他的愛情有關的。
像有一隻厲害的小蟲子,在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地吞噬著她的心靈。杜見春覺得內心深處隱隱作痛。走了好一陣,她都勾倒腦殼,沒有說什麼話。她在心頭思忖:不管怎麼說,當初拒絕他,並沒做錯。現在看來,柯碧舟是可憐的,是值得同情的;但也僅此而已。誰叫他出生在
反動的家庭裏呢。他的青春很可悲,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也許他不該生下來。他一生下來,投身在這麼個家庭裏,本身就要演出悲劇。要是我接受了他的愛,那我不也要隨著他演一場悲劇嗎。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這麼想著,杜見春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心情也略微平靜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