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碧舟一邊說,一邊走離湖岸,向邵大山家屋側的水筧那兒走去。
一般地說,玉蓉家洗衣服、洗菜、淘米用的都是湖水,隻有食用水,是用一節一節竹筧,從湖邊寨上接過來的。細股
清水,從湖邊寨井台上,涓涓地自上而下流到湖岸邊來。柯碧舟走到水筧旁的濕岩上,俯身喝了一大口冷水,直起腰來,從隨身挎包裏摸出兩隻幹饅頭,張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你……"玉蓉伸出一隻手,不知說啥好。
"可把我餓壞了。"柯碧舟噓了一口氣,暢快地說。
"你為啥不在縣城吃了飯回來?"玉蓉關切地問。
"顧不上了。"柯碧舟答,"我急著回寨來。再說,還是節約點好。"
"不是有出差費嗎?"
"我想省下錢打鹽巴。"
"那……那你別吃冷饅頭了,到我家去吃飯吧!"
"不麻煩你家了……"
"去吧!"玉蓉急得不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她一個姑娘家,怎能把深藏心底的感情**裸暴露出來呢。她隻得回過頭去,尖聲脆氣地喊道,"阿爸,快來看啊,小柯從縣城回來囉!"
邵大山的聲氣從台階上傳過來:"小柯回來了?快來坐坐,八月竹有人要嗎?"
"要!"柯碧舟隻好信步走到磚木小屋前的三合土院壩裏,恭敬地答,"大山伯,縣林業局、農業局、收購部門聽了介紹,很重視。他們直接打電話和造紙廠聯係,造紙廠聽說有八月竹,回電直說要,還答應我們,若從湖邊寨把八月竹砍伐下來運出去,照付運輸費。"
"那真是太好了!"邵大山喜得一根根粗黑的絡腮胡子
直豎起來,滿意地抹抹嘴說,"你小柯為集體辦成大事了,快進屋頭來坐坐,喝口水吧!怎麼,你還沒吃飯?"邵大山一眼看到小柯手裏的饅頭,揚起兩道粗濃的眉毛說:"快進屋頭來舀飯吃,哎喲喲,你這個小夥子,不吃飽飯,咋個能趕黑路回來呢?"
柯碧舟遲疑著,身後的邵玉蓉不叫阿爸察覺地推了他一把,他隻得走上了台階。
柯碧舟剛在小方桌旁邊坐定,邵玉蓉立即給他盛了飯,又動作利索地炒了四隻雞蛋,一個勁兒地用興奮得發顫的嗓音催著小柯:"快吃呀,快吃呀。這是蛋,這是細鱗魚,不要盡是喝湯啊!"
正在聽小柯講著進縣城辦事詳情細節的邵大山,陡然發覺,剛才還是病懨懨懶神無氣的女兒,這會兒竟然變得又活潑、又精神,臉上滿麵紅光,透著強烈好奇和希冀的菱形眼裏烏光閃閃,動作輕盈而又利索,還顯出股姑娘特有的溫存勁兒,不時地偏著腦殼瞥視著柯碧舟。
邵大山心頭"噔"地怔了一下,耳朵裏"嗡嗡嗡"發響,小柯的話,他一句也聽不見了。
女兒吃飯前的垂頭喪氣,不是因為病。是病,決不會好得這麼快。看她這副模樣,哪像個有病的人?真要說病,那麼,女兒是犯了心病!
秉性耿直,說話做事喜歡大刀闊斧的邵大山,盡管平時做事粗枝大葉,這會兒,也看出了女兒的心事。
真正沒想到,自己出於正義感,挺身而出在冬夜去看顧挨打的小柯;出於同情心,同意把受傷的小柯安置在自己家頭養病。結果,卻會引出這種絕然沒想到的後果來。在邵大山眼裏,到山寨來插隊落戶的上海知識青年,是一幫大城市來的學生娃,他們自小在城裏長大,和山寨小夥比較起來接受的教育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連說話口音也不一樣。他從來沒把他們和自己的女兒放在一起思索過。不是嗎,女兒是個山寨姑娘,盡管二十一歲了,可在當父親的眼裏,她還是一個啥事兒不懂的小孩子。他做夢也不相信,上海的青年會和自己的女兒說到一處去。在他看來,上海的學生娃和山寨青年之間,是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的。不說風俗習慣、人品氣質合不攏,即便是吃口上,也斷然不同哪!山寨人個個都吃辣,可這些知青,哪個愛吃辣椒啊?
不能說邵大山這些想法是片麵的,但他忽略了最主要的一點,那就是青年男女之間隻要心溝通了,哪怕膚色不一樣、國籍不同,也是可能相戀相愛的。別說他們僅僅是出生、成長的地區不一樣罷了。
一旦察覺這情形的時候,邵大山的心如同讓火燙著了似的,不安寧了。聯想到玉蓉飯前那副憂愁的臉容,以至在飯桌上咽不下飯,仿佛生了重病一般的神態,識字不多的粗壯漢子邵大山,也知道玉蓉愛得多麼深了。
他的頭腦裏像被塞了一團亂麻,嘴巴裏咂著的葉子煙,火頭熄了他也沒知覺,仍在"吧嗒吧嗒"咂著,漫不經心地應著柯碧舟的話。直到玉蓉站起身來說:
"阿爸,小柯要回寨去,我送送他吧!"
邵大山才像挨了一棍似的,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瞪著愛女。嗬,喜氣洋洋的玉蓉還沒發現當父親的神態變化呢。
她太高興了呀,看到小柯吃飽了飯,看到小柯為集體辦事順順當當回來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哩。邵大山心頭唉歎了一聲:唉,玉蓉並不在他阿爸的麵前掩飾自己的感情哩!這有多麼糟糕,不是聽說,小柯的家庭出身,是個反革命嗎!
"反革命",多麼刺耳的字眼。嗨,可憐的女兒啊。
兩個年輕人
都沒看出邵大山
內心深處的翻騰
和不安,柯碧舟
客氣地向邵大山
道了謝,告辭走
出了磚木小屋。
玉蓉拿著一隻電
筒,離開小柯兩步遠,準備送他走完一裏多的上坡路,回集體戶去。
厚實堅硬的青崗石山道,彎彎拐拐順著坡甩向湖邊寨坡上去。路兩旁的槐樹、花楸、紫木、青杠枝葉,撒下斑斑點點的光影。貴州山鄉夜裏時常叫喚的鳩雀兒,不斷地發
出"啾啾啾"的啼鳴聲。
好幽靜美妙的夜晚啊!心房怦怦直跳的玉蓉,臉上泛著層興奮的光彩,眼睛裏閃爍著異常喜悅溫柔的靈光。她輕聲細氣地說:
"唉,你去了三天,好長呀!我直覺得,你耽擱太久了。"
"其實不,"柯碧舟申辯說,"我在街上走路,都像在跑。"
玉蓉相信地點點頭,又道:"真怕你辦事遇到困難,沒把事兒辦妥回家來……"
"都虧了你伯指點、幫助。"
"你也出了力啊!"
"我算個啥,跑個腿罷了。"柯碧舟誠摯地說,"不過,心頭真急,真焦,恨不得一天就把事兒辦完,好趕回來!"
"忙著趕回來幹啥?"
"快把好消息告訴大夥兒呀!"
"隻想這一個念頭?"
"隻有這個念頭。"
"不再有其他念頭了?"玉蓉偏轉腦殼,咬著粗辮梢,瞅著柯碧舟追問。
柯碧舟垂下眼瞼,低聲道:"有是有的,險些給我忘了。"
玉蓉的語氣有些急迫:"啥子念頭?"
柯碧舟在挎包裏掏著、摸著,拿出一把彎月形的塑料梳子,遞到玉蓉跟前:
"買梳子。"
"你沒得梳子?"
柯碧舟隻顧自己往下說:"幾次走過百貨商店,我都忘記了。事情辦妥,才又想了起來。玉蓉,我看到你每天拿著半截木梳梳頭發……這把梳子,給你吧!"
"我不要!"玉蓉生氣地回絕道,"我為啥要收你的梳子?"
說完用眼角偷偷瞥視著他。柯碧舟像被潑了一身冷
水,雙手捧著梳子,不知所以地訥訥道:
"這……對不起……我……"
看著他那副尷尬、憨實的模樣,玉蓉"噗哧"一聲笑了,她劈手奪過梳子,嬌嗔著:
"真是個憨包!窮著飯也不吃,還要花錢買梳子。"
柯碧舟定睛望去,月光下,玉蓉的臉像被通紅的火映著似的,泛出一層透明的光彩,秀美的菱形眼,含情脈脈地瞅著他。柯碧舟的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
陡地,像平空裏響了一個疾雷,從兩人前方,傳來一聲喝問:
"那邊站著是誰?"
柯碧舟和邵玉蓉嚇了一跳,仔細一分辨,才聽出那是大隊主任左定法的聲氣。
"左主任,是我。"柯碧舟迎上前兩步答。
"噢,小柯回來了呀!"左定法冷冷地敷衍一聲,又向柯碧舟身後張望,"你身旁那個是誰?"
"我嘛,你生著眼睛還看不見?"玉蓉幾大步走到柯碧舟身旁,大大方方地說,"小柯從縣城回來,沒帶電筒,我給他照一路亮。"
左定法方正的黑臉盤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柯碧舟和邵玉蓉這兩個年輕人,雙雙並肩站在他麵前,使得他心頭冒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很不舒坦。柯碧舟是個出身不好的知青,邵玉蓉本人提過他意見,她父親和自己又是兩路人。他不由得有些氣惱,連打聽一下出差情形也忘了,隻矜持地點
了點頭,操著官腔說:
"好嘛好嘛,年輕人應該互相幫助。"
說完,氣咻咻地甩手走了。
柯碧舟與邵玉蓉又沿著青崗石道慢慢走去。左定法的突然出現,掃了兩個年輕人的興致,兩顆剛剛燃燒起來的心,仿佛被澆了冷水,平息多了。
默默地走完一裏多路,前麵已是湖邊寨子了,婆娑的樹影在月色裏依稀可辨。這家、那家窗戶裏,昏黃的油燈光閃爍搖曳著。玉蓉打破了沉默:
"小柯,你知道鰱魚湖上還產鷺鷥、野鴨嗎?"
"聽擺過,從來不知它們由哪兒飛起來。"
"你想看嗎?"
"想啊!"
"那麼,我們約個時間,去看看好嗎?"
"好啊!"
"下個趕場天,隊裏放假,吃過早飯以後,你來喊我,我們一起去,好嗎?"
"行!"
"我在湖岸老柳樹腳等你。"玉蓉的呼吸有點急促地說著,把電筒塞到小柯手裏,"快進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說完,抽身沿著來路跑去。
"哎,"柯碧舟舉起電筒,"拿你的亮去!"
黑夜裏,傳來一聲清脆的回答:"我慣了,看得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