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邊寨長大的山鄉姑娘邵玉蓉,熟悉暗流大隊的山,熟悉美麗如畫的鰱魚湖,也熟悉讀過三年初中的縣城,卻從不熟悉上海,這個祖國著名的大城市。她接觸過縣城和山寨的小夥子,卻從沒有接觸過上海的小青年。單這麼說,人們一定會誤認為玉蓉是個愛慕虛榮的山寨姑娘。事實恰恰相反,玉蓉看重的,正是艱苦樸素、任勞任怨、不愛誇誇其談這些質樸的個性。衣衫破爛、消瘦憂鬱的柯碧舟每次在她身前走過,不像蘇道誠、王連發、肖永川那樣,笑吟吟的,目光直往她臉上溜,或是同她和和氣氣地打招呼。柯碧舟怕見人,同她擦身而過,他垂著眼瞼,目不旁移,悄悄避開一點。這副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可憐相,在玉蓉從沒和小柯講過話之前,已經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是怕受到人歧視、輕蔑。有幾次,她真想叫住他,請他挺起胸膛、仰起臉,像其他小夥子一
樣走路。姑娘的羞澀和自尊,使得她沒有這麼做。但柯碧舟比其他知青留給她更深的印象,那已經不可否認了。
後來,她接觸了兩個女知青,聽到了這兩個性格絕然不同的人對柯碧舟的評價。華雯雯說,柯碧舟是個道地的傻瓜,又窮又寒傖,任何姑娘都不屑一顧;但平心而論,他決不是一個壞人。他不像蘇道誠那樣風度瀟灑、八麵玲瓏,他也不像肖永川那樣粗野無恥、手段惡劣,他更不像王連發那樣講究實際,會對人敷衍應付。他就是他,一個叫人無法接近的年輕人。唐惠娟的評價要更為公正些,她覺得柯碧舟為人正直、勞動踏實、吃苦耐勞,從來不在人前說三道四,從來沒見他賄賂過哪個幹部,也從來沒見他對誰說句恭維話。而且,看得出他很聰明,下鄉才多少日子啊,他能挑一百來斤重的擔子,能記住湖邊寨那些田塊的名字,也學著犁田耙田;插秧季節,他能栽出一手勻稱齊整的秧來。可惜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況且自己又背著包袱,整天沉著個臉,讓人不好接近。
從兩個性格完全不一樣的女知青口裏聽說了這些話,證實了玉蓉自己的觀察,也使她認定,柯碧舟是個好人。有了這個認識,促使著也吸引著玉蓉情不由己地去接近他、了解他。那麼,玉蓉這個山寨貧農的女兒,明明知道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為什麼還會傾心於他呢?
這就不得不提到玉蓉的身世和她的父親邵大山、伯伯邵思語了。清匪反霸那一年,土生土長的邵大山跟著解放軍剿匪,查槍、帶路、抓匪首,跋山涉水,鑽林過洞,廢寢忘食。為此土匪恨死了他,但他日日夜夜和解放軍在一起,土匪也奈何不了他。於是,這幫家夥派人趁邵大山婆娘上坡薅土的時候,開冷槍打死了她。這時,玉蓉還被娘背在身後。娘倒在土裏時,她驚得"哇哇"大哭。附近的農民聞聲趕來,解下了背衫,把玉蓉交給了邵大山。此後,邵大山背著玉蓉,繼續給解放軍帶路剿匪,直到鰱魚湖地區徹底平靜,邵大山當上了農會主任。完成五大任務,搞互助組,鬧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老土改根子邵大山都是忙了外頭,又忙屋頭,照顧了集體,回家來又照顧獨生女兒。就這樣,小玉蓉在父親的身旁逐漸長大了一九五七年,玉蓉七歲,到了進學校的年齡,邵大山送她進了公社的小學校。那時候,在鰱魚湖團轉的偏僻山區,掃盲運動正在開展,但還不徹底,山寨的人家戶,隻願把小子送進學堂不願送姑娘上學。邵大山望女成大事,也希望脫開身來,更好地把心撲在集體上,毅然把女
兒送進了公社小學。公社老書記挺支持他,讓玉蓉在自己家裏吃住。莫小看了玉蓉姑娘,她不但能讀書識字,還常是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她小學畢業,正好十四歲,邵大山想把她叫回家來,挑擔水、煮鍋飯,把屋頭事一肩擔起來。會寫字、會演算、還會打算盤的玉蓉也願意回家來服侍老爹。她開始懂事了,阿爸整天在外忙,身旁需要個人照顧啊。巧得很,就在父女倆作出這一決定時,伯伯邵思語回鄉探親來了。
邵思語比邵大山年長四五歲,是大山的嫡親哥子。一九四八年被國民黨拉抓了去,幾年都沒音訊。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回家來看望兄弟。原來他被拉抓去之後,不願給國民黨軍隊挑擔馱糧、趕馬車,伺機逃跑參加了解放軍。全國解放以後,他轉到地方工作,但因為不在家鄉附近的縣份,一直沒機會回來看看。一九五三年那回探親,也隻住了幾天。以後,他每隔一兩年都要來看望兄弟與侄女一次。一九六年,邵思語調回本縣氣象局任副局長,兩兄弟的接觸頻繁了些。邵大山去縣城開會,總要去哥家坐坐,喝杯茶、吃頓飯,歇幾晚上。逢到縣機關下鄉,邵思語也總是爭取回家鄉來和鄉親們一道春耕、秋收。邵思語和大山的感情很好,也非常愛自己的侄女。因為他結婚多年,妻子滕芸琴都沒生育,對玉蓉就分外喜愛。一九六三年他回家探親,是剛調任縣氣象局的局長,特地來告訴兄弟,順便打聽一下,侄女是否
報考了縣中。那時候,各公社還沒有中學呢,進縣中,非得報考不可。
聽說玉蓉不想上中學,邵思語極力反對。他兩頭做工作,兩頭勸說,要大山兄弟把眼光放遠大些,要侄女立下雄心壯誌。就這樣,玉蓉以優異成績,考進了縣中。
三年中學期間,她都住在伯伯家裏。伯伯的家庭條件,自然要比湖邊寨好多了。伯母在縣公安局工作,老兩口一共一百三十多元工資,沒有子女,生活過得挺寬裕舒適。侄女來了,伯伯為她訂閱了一些書報雜誌,還經常去縣圖書館借書回來,作為玉蓉的課外讀物。
知識就是力量。這三年的中學生活,不但使玉蓉學到了初中的課程,還使她有時間認認真真地讀了許多書,書本會陶冶人的情操,因此,她既有山寨姑娘健康的體質;又有從書本中潛移默化間增長的學識與涵養。沉思默想時,她顯得麗雅、俊秀。勞動或嬉耍時,她又顯得活潑、健朗。簡而言之,她是個柔中有剛、溫存而有主見的人。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玉蓉不能繼續升學,他們那一屆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她本來是湖邊寨人,就理所當然地回到了湖邊寨,開始了她的勞動生活。
在伯父身邊,她學到了一些氣象知識。種了幾十年莊稼的邵大山,本來就有些測天的本領,肚裏有幾十條測天經。回鄉以後,玉蓉把阿爸的民諺,結合從伯伯那兒學來的知識,分析、比較、綜合,掌握了一套比阿爸更靈的測天本領。暗流大隊成立氣象站,需要不脫產的氣象員,玉蓉被大夥兒選作大隊的測天姑娘。
這樣的一段經曆,似乎不能解釋玉蓉為啥要傾心於柯碧舟。但隻要稍稍熟悉一點邵大山與邵思語的人,都知道,這兩兄弟雖然相貌不一樣,性格不一樣,但有一點驚人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兩兄弟都講究實事求是,決不誇誇其談。他倆看一個人,都是重看表現,不看他相貌如何漂亮,不看他吹得怎麼天花亂墜。他們不喜歡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當柯碧舟在冬雪天挨打時,邵大山義不容辭地帶著女兒趕到集體戶去;當柯碧舟失足跌下山穀的時候,邵思語奮不顧身地撲出去搶救。這些行動,也在無意中影響著玉蓉。
總而言之,玉蓉由對柯碧舟的憐憫、同情、關切、熟悉,而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初戀的羅網,像每一個經曆初戀的人一樣,她陷得很深。
當期待中的小柯沒有按時回來,玉蓉焦灼得失去了常態。她吃不下飯,她心神不寧。坐在父親對麵,她覺得頭皮像被人扯緊了,想到小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縣城街頭踟躕徘徊,玉蓉的心像被人抓破了一樣痛。她坐不住了,擱下飯碗,轉身走出了屋頭。
見女兒的臉色蒼白,邵大山抬起頭來,盯著她背影問:
"你到哪裏去?"
"到湖邊透透空氣。"玉蓉低聲答著,邁出了門檻。
夜間的鰱魚湖是多麼靜謐,安寧的湖麵泛著輕濤細浪般的漣漪。從樹林裏、峽穀深處升騰而起的淡霧,和湖麵上的水汽交織融化在一起,使得較遠的地方就看不清晰。湖兩岸如畫的山峰,在幽光微閃的月色裏時隱時現。身後的田壩、穀地、寨子、河流都呈現出一派迷蒙暗淡的情態。
這景致,這意境,更使玉蓉的心惴惴不安,更增添了她的淒戚哀愁感。玉蓉臉上常有的那股紅光消退了,眼睛裏顯出了綿長的情思,兩條擱在肩頭的粗黑辮子,也露出了絲發蓬亂的跡象。戀愛著的少女啊,為啥要有這麼多的牽掛和煩惱呢?
停泊小船的湖岸那兒,長著幾棵老柳樹,柳枝兒婀娜多姿,垂落在湖麵上。小船四周的水麵,不時躍起一尾、兩尾白條魚,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
玉蓉凝神向那兒望去,陡地聽到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船槳的拍水聲,玉蓉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陡地轉過身去,劃船聲越來越清晰了,玉蓉踮起腳跟,睜大充滿稚氣的菱形眼,向湖麵上瞅去。
濃雲散開去,潔白柔和的月光,像抖開一匹巨大的白綢般傾瀉到波光粼粼的湖麵上。一隻小船,正向著湖岸劃來,船頭上端坐著一個人影,揮動雙臂劃著槳。
是他,是小柯,是柯碧舟回來了!
玉蓉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印在她腦子裏的身影,她覺得心"突突"直跳,兩眼裏閃出了淚光,彩釉一般的紅暈,又浮現在她雙頰上。她感到大自然的一切驀然複蘇,充滿了生氣,不是嗎,湖光山色在月色裏是那麼美,淡霧那麼富有詩意,垂柳那麼娉婷婀娜,連草叢間的蟲鳴也是那麼悅耳動聽。
她衝動地朝前走了幾步,直到兩腳踩到冰涼的湖水,她才慌得收住了腳步,感到自己太失態了。她低頭看看兩條
打濕的褲管,隻覺得心房裏躥進了一頭活蹦亂跳、不服管教的野鹿,"咚咚咚"跳個不住。
小船駛近湖岸,船上的柯碧舟看清玉蓉在迎他,心裏熱烘烘的,衝著她微微一笑。
玉蓉看到他生動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邊幫他把小船係在木樁上,邊問:
"事情辦妥了嗎?"
"一切都妥了。"柯碧舟像個凱旋歸來的戰士,他收了雙槳,敏捷地跳上湖岸,舒展一下坐麻木了的雙腳,對玉蓉說,"再多的八月竹,國家也要收購。"
月色裏,他的眉宇五官輪廓分明,極為生動;臉上掛著喜吟吟的微笑。
玉蓉樂不可支地笑了,她抓住自己右側的粗辮梢,關切地問:
"挺費勁兒吧?"
"手續很多,倒不怎麼費勁,我帶有證明,還有你伯伯陪我找人呢。噢,對了,邵伯這次真幫了我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