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顆少女的心,開始不平靜地跳動起來了。這種微妙的變化,除了她自己以外,連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來的。夜間她開始失眠,大睜著那一對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著帳頂,抿著嘴唇默然思索,有時候偷偷地笑,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憂鬱歎氣,有時候還悄聲低語地,不知說些啥。白天和姑娘們一起在坡上勞動,到了歇氣時間,她會聽不到身旁姑娘們的嬉笑,隻是支著鋤把,瞅著遠方連綿無盡的群山,瞅著藍天白雲,陷入沉思。直到姑娘們的大笑聲驚醒了她,她才如夢初醒般眨動著雙眼,臉頰紅紅地瞪著夥伴們,誤以為她們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邊那座磚木結構的小屋裏,她會像患了健忘症一樣,忘了給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預備洗臉水,忘了捅火蒸飯,忘了給圈裏的豬兒喂。當阿爸問及,她隻好支支吾吾,勉強找些話語來掩飾、搪塞。好在邵大山隻有這麼個獨女,平時溺愛之極,從來沒責備過她什麼,也不會發覺她健忘的真實原因。

這種情形,近兩天表現得尤為顯著。原因很簡單,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員大會的委托,到鰱魚湖那一頭的縣城去了。事情要是辦得順利,他會很快回到湖邊寨來的,要曉得,全寨的社員群眾,都在盼望著柯碧舟的事情辦成呢。昨天他沒有回來,害得玉蓉假裝繡襪墊,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靜。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準定該回來了。自他走後,她的心早隨著他去了,她想象著,他找到縣農業局、找到縣林業局、找到縣收購部門,把事情都打聽清楚了,興高采烈地在往回趕。她甚至想象得出,他在縣城飯店買幾隻幹饅頭當一頓飯,他睡在旅館的廉價通鋪上,口渴了,喝一杯白開水。往天收工時,玉蓉總是走在人家後頭,還要繞著坡土團轉看一遍,見哪個薅得馬虎、鋤得不淨,她總要補幾鋤。可今天剛說聲收工,她就"噔噔噔"衝在頭裏,趕回湖邊小屋。她站在湖邊,朝著平靜的水麵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遠方,也不見湖麵上有一條小船。歎了口氣,她回進屋頭撬火煮飯。昨天她多蒸了一個人的飯,父女倆沒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飯。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來淘,她還要多蒸些飯,好讓從縣城趕回來的柯碧舟,吃上一頓香噴噴的熱飯。

淘完米、蒸上飯,玉蓉又在大灶孔裏升火煮豬潲,燒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壩裏,向著湖麵上張望。連望了三次,都沒見有小船劃來。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這樣毫無顧忌地向著湖麵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線牽住了。怎麼辦呢,萬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著他了嗎。那該多叫人懊喪啊!

終於給玉蓉想出了辦法,她換下一件衣衫,又讓阿爸把身上沾滿泥巴的衣裳換下來,端著一隻木盆,到湖邊去一麵洗衣服,一麵等他回來。

可衣服全部洗幹淨了,天也黑下來了,鰱魚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閃銀,還是不見有小船劃來。

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簡直不知咋個辦是好了。她頹喪地端著木盆,垂著雙肩,腳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頭。

"洗幾件衣裳,咋個洗了這麼長時間?"滿臉都是粗黑的絡腮胡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問女兒。

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她能怎麼回答呢?

一見女兒這副神態,邵大山慌了神:"你咋個了?是不是哪兒痛?"

"有些頭暈。"玉蓉頭一次朝著阿爸扯謊了。

"那就快吃飯,吃完飯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連忙說,"你是幹多歇少,累暈了,足足睡一覺,明天管保好。"

玉蓉端著飯碗,卻難以下咽。她腦子裏在想著,小柯去了三天,今天還不回寨,準是事情辦得不順當。老天啊,你真不睜眼,三年來,小柯頭一次到縣頭去為集體辦事,你偏偏就為難他。叫他回來難交差哪。

如果說,在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變化叫滿寨人吃驚的話,邵玉蓉卻覺得小柯的變化合情合理,她甚至還覺得,柯碧舟變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淨的眼睛裏,柯碧舟的每一點滴變化,都是表現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問她,她會詳細地講出,柯碧舟是怎樣從憂悒寡歡中逐漸逐漸地轉變過來的。

不是嗎,由於他平時沉默寡言,極少拋頭露麵,從來沒引起過人們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眾大會上的舉動,叫寨鄰鄉親們都覺得大出意料。

山寨上的群眾大會,總是晚飯時分吹哨子,晚飯後各家各戶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後地來到會議室。男子漢、老年人們咂葉子煙,閑擺。婦女們奶娃崽、搓麻線,說東道西。姑娘們嘻嘻哈哈,年輕小夥子們嬉笑打罵,半大不小的娃兒,在人群裏東奔西竄。直要拖到九點過鍾,會議才開始。照例,隊長先說這一段的生產,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著講講隊委會的新決定,"土"政策,諸如放雞鴨下田扣十斤穀子啊,自留地上的出產不準上市場啊,私自砍伐林木罰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來說,隊長的話關係到社員的實際利益,大家還是要聽的,盡管聽後的反映各不一樣。群眾最不要聽的,是隊長後麵的大隊支書兼主任左定法的講話。左定法的開場白倒還幹脆,幹咳兩聲之後,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臉,說,該講的隊長都講了,他沒啥多講的了,隻是補充說兩點。頭次參加這種會的人,一定會信以為真,上他的當。以為他隻不過說個幾分鍾。誰知他補充的兩點,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常常是他站在前頭講,會議室裏的社員,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聲嘀咕,有的幹脆悄悄溜出來透幾口新鮮空氣。直要到左定法冗長的補充完畢,才挨到每個社員盡一份民主權利,大家來對隊裏的種種事情發議論。

柯碧舟引起大夥兒注意的這次會議,先是議決了缺牙巴大嬸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員們譴責了她的弄虛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個勞動日的工分。缺牙巴縱然生有十張嘴,也辯不過全寨老少幾百張嘴,隻得自認晦氣,認了輸。當然,敢說話的,也表揚了柯碧舟稱秧青的認真負責。爾後,人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嘁嘁喳喳地說起湖邊寨的生產形勢。啥子老板田裏的花花水幹透了,楊洞口子上的包穀被牛吃了幾十棵,隊裏的支出大於收入,去年買來的幾包水泥幹得結了塊,老母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說不完,問題一大堆。說到問題,自然又扯到了勞力緊張,偏偏還要出外舂米、換麵、榨油耽擱時間。最後,人們差不多眾口一詞地訴起沒得電的苦處,發一通牢騷,怨湖邊寨沒得福氣,"揪"不來電,滿寨人隻能受活罪,每次會開到這兒,時已半夜,人們也都累了,會議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結束。

這次,兩隻耳朵裏灌滿群眾意見的隊長剛站起來,正要宣布散會,一直坐在角落裏的柯碧舟不知啥時候走到大煤油燈前來了,他用與平時絕然不同的高昂嗓門,胸有成竹地對大夥兒說:

"沒得電,我們為啥不來搞個水電站?"

"沒錢啊,小柯!"隊長斜了他一眼,頭一個朝他伸出巴掌說,"有錢,這話還等你來說。"

人們又跟著七嘴八舌叫嚷:"小水電站早幾年就扯過,可那要好多票子呢!"

"國家不貸款,莫說湖邊寨,就是暗流大隊、鏡子山大隊湊攏來,也拿不出這筆錢。"

"唱高調,哪個不會?"

"這小子還真肯白日做夢哩!"

"隻要手中有票子,小水電站半年就能建起來,還消你

柯碧舟講。"

當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裏那個急啊,沒法用話形容。她眼巴巴地盯著柯碧舟,真怕他給大夥兒嘈雜喧嘩的哄鬧嚇住了。

柯碧舟不待嘈雜的喧鬧平息下去,拉開嗓門道:"依我看啊,湖邊寨有的是錢,隻是大家沒留神!"

這一來,會場上刹那間靜寂下來,頓時分做兩攤人,一攤人瞪大眼望著柯碧舟,看這小子是不是瘋了?另一攤人眨巴著眼皮,倒是想問個幺二三。燒窖師傅阮廷奎,因婆娘受批評心裏還窩著氣,他用嘲弄的語氣道:

"小柯,你看湖邊寨哪裏有錢?是不是你眼花,把坡上的石頭都看成了金子?"

阮廷奎的話引起眾人一陣哄笑。

柯碧舟不笑,他消瘦的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光,鎮定地說:

"我說的錢,就是在坡上,不過不是石頭,而是那遍坡漫山的八月竹……"

"八月竹?"

"八月竹算啥子錢?"

人們都大為驚詫。

柯碧舟的聲氣,在會議室裏回蕩著:"自古以來,湖邊寨山嶺上的八月竹,因為交通閉塞、運輸不便,從來沒引起過誰的注意。除了砍些來搭豆架、瓜架之外,任憑它自生自滅。有人要問,這八月竹有啥用啊?它又不是錢。不,我說它正是錢,把它們砍伐下來,運到外麵去,它是造紙的最好原料,國家正缺呢!大夥想想,這些年鬧"文化大革命",寫大字報,貼大幅標語,我們國家用去了多少紙啊,紙張正緊呢。我們把造紙原料給人家送去,還有人不要的嗎?"

話說完,會議室裏鴉雀無聲。不但是滿寨社員,就是集體戶的王連發,從縣城學醫回來的唐惠娟,從上海探親先後回寨來的蘇道誠、華雯雯、肖永川,也都大大吃了一驚。真沒想到,一句話不說的柯碧舟,竟能想出這麼個高明的主意來,是啊,那些取之不盡的八月竹,晚春初夏的五月間正交成熟,把它們賣給國家,人們所愁的"錢",也就是建小水電站的經費,不就有了嘛!

隻有邵玉蓉知道,小柯的這個主意,是怎麼會產生的。那天,伯伯邵思語給玉蓉寄來一些書籍雜誌,柯碧舟來借去看,當他看到一本雜誌上說到國家紙張緊張,小學課本開學了還印不出,練習簿不易買到時,他靈機一動,陡然想到了,竹子是最好的造紙原料之一,坡上的那些八月竹,為何不能賣給國家呢?

群眾大會通過了決議,並且決定,派柯碧舟到縣頭有關單位去打聽、聯係,看哪裏需要造紙原料八月竹。

就這樣,柯碧舟到縣城去出差了。前天一大早,絢麗的晨霞映在鰱魚湖麵上,邵玉蓉依依不舍地送柯碧舟上了小船,站在岸邊,一直注視著小船消失在遠方。她在心裏默默地祝願,願小柯一路平安,願小柯辦事順利,願他通過這件事,被湖邊寨社員群眾公認,是一個好知青。

這麼一件大好事,為什麼要辦那樣久呢?他在縣城碰上了難題,一個人找誰商量呢?邵玉蓉等不見小柯回來,吃不下飯了。

這種感情是怎麼滋生的,連邵玉蓉自己,也沒來得及去細細地體察。也許可以說,這是女性的特征,由憐憫與同情引起的。但僅僅是憐憫與同情,邵玉蓉還不至於陷入忘我的情形,還不至於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變得沉思默想,心情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