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板房中幾張胡床幾案上公文堆積如山,李彥直知道這裏麵任何一份公文都牽涉著一件大事!閣老手提一提筆,圈點之差就可能會導致幾千幾萬戶人傾家蕩產或超升發財,就可能讓某行某業興旺發達或徹底沉淪!東南折騰了那麼久,許棟王直十餘萬海上男兒冒著生命危險所追求的東西,在這個屋裏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這就是生殺決斷之大權!叫外頭的人害怕,叫門邊的人豔羨,又叫屋內的人戰兢!
夏言將手頭的票擬告一段落,這才停下,李彥直正想著夏言問商人犯禁出海時該怎麼回答,問水手殺人時該怎麼回答,問海禁利弊時該怎麼回答,又準備以開海禁設海關後朝廷可能得到的賦稅收益為重點,要遊說夏言以東南之財養西北之兵,變通商海為福,踐踏蒙古立威,不料夏言開口就問:“聽說東南有士紳經營末業(商業),以禁海開海邀利,可有其事?”
李彥直心中一震,可沒想到夏言的眼光毒辣到這個地步!心中又是一喜,因夏言若有此認同,則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便答道:“閣老明聽,確有其事。”
他正要以言動之,夏言根本就沒給他機會,便問:“聽說邊海之民遇不平事,不訴諸於知縣父母官,卻到海島海船上聽奸民中之雄者論決,可有其事?”
海上原有一幫豪傑,以人情常理主持公道,一開始隻是行之於海船之上,隨著勢力的擴大便在他們開澳的海島上也如此行事。其時東南吏治腐敗,州縣官員貪贓枉法,在民間公信力大失!正所謂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老百姓在地方投訴無門,隻有少數冤情極大且苦主性格堅韌者才會上訪,否則便大多忍氣吞聲。但自海上出了這幫豪傑,沿海老百姓不相信官府的,便都跑去找這些豪傑訴苦,其中有不少也確實得到秉公處理。這等海島法庭、海舟訟斷,在當時的下層社會已開始形成一定的影響力,如澎湖的三老申明亭,其實也是其中一家,隻是東南大多數官吏對此都置若罔聞,像孫泰和那樣的人,都隻要蟻民們不鬧事就好,因此以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但此事涉及到的卻是大明朝廷的威望與公信力問題,貌似無妨,其實卻幹係著大明立國的根基!李彥直自然知道其中幹涉重大!這時被夏言一問,為之一怔,額頭微微出汗!卻不得不道:“是有這種事。”
他正要闡述此事之肇端與詳細經過,夏言又問道:“聽說浙海與閩海的嶼穴之中,棲息有夷人,這幫人開港開澳,凡有大小事務,都由島上奸民與之共同會商議決,可有此事?”
夏言所掌握的訊息,其實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官吏多多少,他也沒法子深入到知曉雙嶼此刻都是那些首領作主——他要關注的事情太多,視野太大,也沒法子細致入微地去記住許棟、王直、徐惟學這樣一些“小人物”的姓名。
然而他卻能在這樣一些籠統而模糊的信息中見微知著,一下子就抓到了最要害的點子上!這等可怕的洞察力真叫人心生恐怖!
夏言這第三問涉及的卻正是雙嶼由商人首腦自治的體製!而參與自治的首腦人物當中又是華夷雜處,這一點卻也無法諱言。雖然李彥直心裏有一整套如何將佛郎機勢力逐步驅逐出東海的計劃,但夷人在海島上擁有一定的政治話語權在眼下卻是事實!這一點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是沒法跟夏言說得清楚的!
而商人自治的體製此時雖然隻是一個雛形,力量還十分微弱,卻又與整個大明皇朝的體製存在生死對立的大衝突!這卻是李彥直怎麼也沒法辯明白的!
若是在“事件”問題上,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夏言竟然一下子就抓到“體製”這個致命點,李彥直但覺得脊椎骨一涼,汗流浹背,道了聲:“是!”竟沒法說下去了。
夏言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就命人調蒙古方麵的宗卷來看。
李彥直進入西苑板房,麵見夏言,除了見麵告辭等禮數語言之外,竟然就隻說了三句話!出來後風啟蔣逸凡問他如何了,他卻半晌開不了口,最後終於歎道:“沒辦法了。”
蔣逸凡不解,問是什麼意思,李彥直道:“夏閣老令人肅然起敬,但大家立場不同,道路殊異,其勢不能兩立!”
風啟蔣逸凡麵麵相覷,正自作聲不得,忽報嚴世蕃來請,風啟愕然道:“嚴公子的消息好快!”
“不是他消息快。”李彥直歎息道:“是我去西苑時就遇上了嚴嵩。嗯,不過這樣也好。現在我反而感謝夏閣老了,他堂堂正正地召我去西苑問話,以明無私,卻連帶著顯得我此行也是明明白白。嚴世蕃縱然知曉,諒來也不會見忌。”
————————
如果最近大家看得還爽,請訂閱……月票……(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