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但無罪,而且根底甚深!
這是一個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啊!
別看他不怎麼上朝,可是掌控朝臣的手段高明著呢,這個皇帝是自覺地縱容黨爭,任由臣下分成兩派,他討厭誰就暗中扶持一派打壓另外一派,卻又不將那一派打死,總要留下些種子,趕走了楊廷和,起來了張璁,卻又扶持比張璁弱小得多的夏言,等夏言鬥倒了張璁,大權在握,他又扶持嚴嵩起來對抗,然而嚴嵩整死了夏言,按理說夏言所提拔的徐階也該倒黴,可嘉靖偏偏又把徐階留下,還讓他去了翰林院做掌院學士——這簡直是在幫老徐積累政治資本了!
因此楊廷下野,夏言棄市,楊、夏的繼承人隻恨張璁、嚴嵩之輩的奸臣,卻不恨嘉靖這個皇帝,就是徐階自己,盡管他也隱隱猜到這是嘉靖的權術,可內心依然不能不對這個皇帝存著幾分感激。這幾分感激使徐階暗黑的內心深處保留了幾點白斑,也正是這幾點白斑,使得才四十八歲的徐階離官場絕頂境界終究還差了半分的火候!
徐階猶如此,那些受過皇帝“恩惠”的滿朝文武就更是如此。
從這些奏疏中徐階和李彥直便都看出嘉靖的影響力有多大——他人不在了,可是茶居然還沒涼。
畢竟,徐階在大變發生之前還隻是閣臣之一,而且在閣臣之中資曆最淺——入閣不過短短一年,實力比之嚴嵩也是大有不如,更別說和在皇位上一坐就是三十年的嘉靖了!和嘉靖、嚴嵩相比,徐階在眾老臣眼中根本就是僥幸得誌,而李彥直更不用說,完全就是一個暴發戶!
嘉靖二十九年的內閣本有四人:嚴嵩、張治、李本、徐階。張治年老多病,在蒙古兵臨城下時就病死了,嚴嵩又被海盜劫持了去,因此這內閣便隻剩下李本、徐階二人。
按照官場的規矩,內閣首輔是要論資排曆的,雖然李本在內閣素來沒什麼發言權,隻是嚴嵩拿來湊數的,但現在嚴嵩不見了,本來應該是由他接任才對,可徐階有擁立之大功,又隻有他才鎮得住李彥直,所以大變之後,這內閣首輔的位置就被徐階給占去了!原本眼看著就要輪到自己當首輔的李本,又掉到次輔的位置上去了。
這首輔和次輔之間的差別,可不知一個肩頭的差別,而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啊!因此就連李本這樣的老實人,也忍不住冒出頭來要爭上一爭了!
由於皇帝是在戰亂中失陷,來不及下達有效力的聖旨、詔書,所以徐階和李本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主幼國危”時期的輔政大臣了!在這等形勢下,李本哪怕勢力遠不如徐階,也不是說趕走就能把他趕走的!
李本說出那句話時,李彥直聽到後,也替徐階感到棘手。不過,這時候他不敢說話。因為這時候滿天下的人都已知道他和徐階關係不同尋常,若是他們兩個聯起手來傾軋李本,士林清流馬上就會有強烈的反彈!
而徐階呢?他當時竟然也沉默了!
“看來監國登基的條件還是不太成熟啊!”當天晚上,在密室之內,風啟對蔣逸凡息著,說:“如果現在徐閣老強行扶裕王上位,隻怕會給他自己留下很大的後患——從來違逆眾議廢立君主的大臣,無論是廢還是立,很少會有好下場的。”
大明朝廷不是漢末朝廷,徐階不是董卓,李彥直也不是呂布,他們兩個當然不可能幹出那種把文武百官拉上殿,誰不服自己徐階就讓李彥直拿鳥銃崩了他的事!
“如果用強的話,雖然以當前的局勢來說,我們還是可以硬將皇帝抬上寶座,但那樣一來我們就會陷身於一輪接一輪的朝爭之中,非到將所有反對派清洗幹淨,絕無餘暇去整理東南。而且以我們現在的政治根基,在北京這個地方跟人鬥法,還不見得就一定能贏到最後呢!”
李彥直默然,蔣逸凡道:“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進一步焦頭爛額,退一步海闊天空!”風啟道:“京師是天下官僚的聚處,老舊眾多,這類人是殺不幹淨,趕不盡絕的!若要行強用烈,不過是走上王直的老路,或者如董卓那般,把整座都城都燒了——但那樣的局麵豈是咱們願意看到的?就是把這些人都清洗掉了,咱們新派的人馬暫時也接替不了這個舊朝廷,天下馬上就要大亂!繼續在中樞糾纏下去,隻會誤了東南的大事。”
蔣逸凡道:“但是帝統這邊若是留下個隱患,將來也是個大麻煩啊。”
風啟道:“大明是久病之身,從頭腦到心腹到四肢,沒有不潰爛的地方!你要想一下子把病全治好了,那是做夢!因此咱們隻能選擇其中一處先治理好了,然後再循序漸進,療養全身。中樞這邊的爭鬥是生死之爭,人人都盯著,若是糾纏在這裏,十年之內咱們什麼都不用做了!我認為不如避實就虛,且讓北京這池渾水繼續渾下去,咱們卻先挾中央之威權以臨東海,到海上另開一片新天地!我等乃初升旭日,那些破舊官僚卻是暮色餘暉,隻要海禁一開,多一天的積累,我們便多一分力量,等咱們手頭錢也有了,人也齊備了,那時再挾新風以破陳俗,反過來以幹京師,到時那幫老不死還如何是我們的對手?此為反客為主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