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督啊李總督,在陛下心目中,你本來也算是個忠臣,可惜這件事情你卻大大地做錯了!讓陛下好生失望啊。君父尚在,兒臣就登基——這是哪門子的法禮?你們得到陛下首肯了嗎?有君命嗎?有傳位詔書嗎?”
“君父雖在,但身陷賊手,當今皇上是臨危以承天命!”李彥直雙手朝北京方向一拱:“唐玄宗奔蜀,則肅宗繼位,宋徽宗北狩,則高宗承統,這是危亡之際繼絕開泰之正路,雖然沒有傳位詔書,但天下士民都擁護的。遠的不說,就說本朝,不也有這樣的先例麼?”
他說的本朝先例指的就是瓦刺南侵期間明英宗被俘虜,於謙輔佐郕王登基的事,這件事情嚴世蕃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卻說:“是啊,本朝是有先例,但後來於謙是什麼下場,徐閣老和李總督想必也清楚得很。”
原來在當年於謙扶明景帝登基以後,到了景泰八年,武清侯石亨等卻聯合太監曹吉祥發動兵變,迎“太上皇”重新登基,是為“奪門之變”。不久擁立景帝的於謙等人統統處死,嚴世蕃剛才這句話,明著是說於謙,其實是暗指李彥直,李彥直自然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這時心想事已至此,什麼害怕忌諱也都顧不得了,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可惜我不是於謙,徐閣老也不是。”說著就要告退。
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了,這次出去就是要點齊兵馬下南京。
嚴世蕃卻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壓低了聲音道:“李都督,這裏隻有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咱們就挑明了吧。如今你是站在懸崖邊上啊,走錯一步就萬劫不複,不但自己,十族性命都不保啊。”
李彥直打了個哈哈,斜睨嚴世蕃說:“東樓,你既是明白人,又何必來和我說這廢話?我現在是走在懸崖邊上,可你也是啊。而且你我二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再說,就算咱們都知道危險,可你我還有退路嗎?前麵雖是萬丈深淵,但我們還是得跳,跳不過去那自然就是粉身碎骨,但若跳過去了,興許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他這話算說得很明白了:他自從擁立了隆慶皇帝那一刻起便沒退路了,因為他明白嘉靖不會放過他的。他明白,嚴世蕃自然更明白,但這個獨眼龍卻依然微笑著說:“你跳不過去的。”
“哦?”
“你以為自己可能跳得過去,那大概是因為徐華亭在南京是早有準備了吧,可我告訴你,那沒用。兩京的形勢你也知道,一個是冷灶頭,一個是熱灶頭,那幫燒冷灶頭的人驀地見到一個大火團從天而降,還有不撲上去的?這是大勢所在,徐階就算在南京安插了幾個親信也沒用的,隻要陛下一出現在紫金山下,秦淮河邊,南京六部的大小官員馬上都會湧過去參拜擁立,這時候徐華亭安插的那幾個人如果還不順應大勢出頭壓製,那馬上會被人用口水淹死。沒用的,沒用的。”
明朝自靖難之役以後,設置有北京、南京兩套中樞係統,北京有六部,南京也有六部,而且南北六部都有齊全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可以說幾乎北京有的衙門,南京都有一套,隻不過北京的衙門是實權衙門,南京的尚書侍郎們就都掛個銜頭,是閑職,這些尚書侍郎們,品級俸祿雖然都和北京一樣,但有職而無權,坐的都是冷板凳,曆來都是那些在北京不受待見的貶官才被發配到這裏來坐體麵牢的,能夠當上南京六部尚書、侍郎的人,其本身資曆年望都不會在北京的尚書、侍郎之下,隻要給這些人一個機會,他們搖身一變,一下子就可以從無權閑官變成大權在握的中央巨宦——這就是嚴世蕃所說的“兩京大勢”。
在這種局麵底下,南京六部官員的焦躁可想而知,這些人平時都是削減了腦袋想調往北京的啊,當初張璁就是靠著“大議禮事件”,一兩年間從南京的一個閑散部門飛身入閣,為此哪怕是與整個士林為敵也在所不惜。現在倒好,新皇才剛登基,龍椅都還沒坐熱呢,老皇帝就跑南京來了,南京的那幫閑官能不欣喜若狂麼?能不戮力擁護麼?
嘉靖是皇帝,嚴嵩是首輔,兩人到了南京以後,由嚴嵩在南京六部裏頭挑兩個尚書入閣,這個中樞就齊全了,南京的閑六部就會變成正六部,所有的尚書侍郎馬上就由影子尚書、影子侍郎變成實權尚書、實權侍郎,這事不但名正言順,而且利益大過天,有幾個人耐得住這誘惑?所以李彥直知道嚴世蕃所言絕非虛語。
如果讓嘉靖順利掌控了南京的話,那大明天下會如何呢?
屆時中國就會出現兩個中央政府:北麵是新皇帝隆慶,南麵是老皇帝嘉靖。那時各省督撫要聽誰的?該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