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中國戰場,日本強盜到處都在發動進攻,太陽旗伴隨著濃烈的硝煙和侵略者的勝利歡呼在中國的廢墟上冉冉升起。強盜們所到之處,燒殺奸淫,無惡不作,中國國土繼續淪喪,人民大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僅從中國戰場的局部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為眼前這幅前景黯淡的戰爭圖畫感到悲觀失望。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得更遠一些,投向中國西部,投向東南亞、太平洋以及整個歐洲,我們便沒有理由不感到極大的振奮和鼓舞。因為在全世界,盟軍到處都在反攻。而在怒江東岸地形險惡的大峽穀裏,在緬甸北部重崖疊嶂的叢林地帶,中國士兵正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向日本侵略者發起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略大反攻。
五月。赤日炎炎的滇西保山。
正當二十萬穿草鞋的中國士兵陸續渡過怒江並向盤踞在山頭上的日軍陣地進攻時,在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大房子裏,空氣卻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那些平時很神氣的副官們個個變成了驚弓之鳥,連參謀長也遠遠地躲進參謀部不肯露麵;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或者高聲喧嘩。
因為代總司令衛立煌上將正在大發雷霆。
衛立煌,字俊如,又名輝姍。安徽合肥人士,二級陸軍上將。衛立煌出身貧寒之家,早年追隨孫中山,是孫中山衛隊的一名貼身衛士。經過半生征戰,終於發跡成為國民黨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將”之一,這對於既無後台又非黃埔嫡係出身的雜牌軍將領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多見的奇跡。
衛立煌同蔣介石及中央軍何(應欽)係、陳(誠)係均有較深的矛盾。作為一名舊時代的軍人,他既不滿國民黨,又離不開國民黨。中央軍排擠他,他便靠攏共產黨;蔣介石感召和起用他,他又賣力為蔣介石打仗。這樣,他就注定成為一個被時代造就的反覆無常和大起大落的悲劇性人物。
據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衛立煌列傳》載:衛在三十年代即與共產黨有秘密往來,他曾經從延安要來一名機要秘書留在身邊,並提出過入黨要求。一九三七年山西忻口戰役是衛立煌同共產黨人第一次合作,朱德稱他為“忻口戰役中立下大功的民族英雄”。蔣介石聽後非常生氣,後來借故讓他在家裏坐了兩年冷板凳。起用他擔任遠征軍代總司令,就是意在以觀後效。一九四七年衛立煌出任東北“剿共“總司令,成為中國內戰中最大的戰犯之一。一九五五年衛從香港返回大陸,擔任政協常委和國防委員會副主席。
衛立煌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從昆明附近推進到距怒江前線不到五十公裏的保山縣馬玉堂鎮。他命令下屬各集團軍、師、團依法效仿,將司令部逐次前移,這樣既能減少通訊聯絡上的障礙,又便於各級指揮官深入前線和指揮作戰。
五月初,各部隊依照命令到達指定位置,進入攻擊狀態。美軍方麵亦於四月二十九日成立Y軍野戰司令部,隨同遠征軍司令長官部行動。該野戰司令部下設G1部(空援),G2部(情報),G3部(作戰),G4部(兵站),並在遠征軍團以上單位設立美軍聯絡參謀組,每組約六至十多人不等。在怒江戰役打響之前,美軍直接投入參戰兵員已達三千餘人(不含空軍),其中包括野戰醫院、流動外科、工兵營、炮兵團、噴火訓練隊等。
為保證戰役取得勝利,美軍還為各集團軍配備了大口徑榴彈炮、山炮、機關炮和火焰噴射器,並在瀾滄江和大理洱海對中國工兵部隊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模擬渡江和作業訓練。這樣,雖然戰役發起相當倉促,但是中國人占有火力裝備和人數上的絕對優勢,日本人的防線就沒有理由不在中國軍隊的打擊下崩潰瓦解。
然而戰爭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未知數,你明明以為答案應當這樣,它卻偏偏變出了那樣。
對於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日上午發生在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那個意外情況,作戰部情報處中校處長林逸時先生後來是這樣回憶的:
“當時形勢對我軍不利。渡江作戰已經進行第十天,一線部隊進展甚微,日軍且有反攻趨勢……大約上午八點多鍾,美軍G2部伯丁上校派人送來一份繳獲的緊急情報,並附有一張怒江東岸日軍防衛兵力部署圖表。我看過後感到吃驚不小,因為日軍這個部署毫無疑問是有明確針對性的。按照計劃,我軍進攻分為左右兩翼:左翼鬆山、龍陵由一個軍佯攻,目的是分散和牽製敵人,右翼騰衝才是主攻方向。主攻集團為第二十集團軍,第十一集團軍擔任增援。日軍似乎早已洞悉我軍部署,將第五十六師團主力三萬餘人全部集中在騰衝高黎貢山一線,利用險要地形頻頻反擊,致使我軍攻擊受挫,傷亡慘重。
“我將情報火速呈送衛長官。衛長官看完情報,臉色鐵青,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戰沙盤……我從來沒見過長官發這麼大的脾氣。”
攻擊部隊屢屢失利,增援部隊躲在峽穀裏進退兩難;炮火施展不開,飛機無法投彈……日軍卻占據山頭,居高臨下地大量殺傷中國軍隊。開戰頭一周,中國軍隊傷亡近萬人。六月雨季將臨,一旦天降大雨江水陡漲,中國軍的攻勢必將自行瓦解……
問題還不僅僅在於怒江戰場。如果二十萬中國大軍對區區三萬日軍尚不能取勝,那麼失敗的影響必將迅速波及到緬北、英帕爾和整個東南亞。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乘勝挺進,直取緬甸、印度,進攻昆明、貴陽、重慶,那時候亞洲戰場的“多米諾骨牌”就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怒江戰場而發生難以預料的倒塌。
泄密事件在遠征軍高級將領中引起極大震動。究竟是誰並怎樣把機密泄露到日本人那裏去的,這個謎底直到一九七三年才被日本防衛廳戰史室出版的《緬甸作戰》揭開。衛立煌認定重慶方麵出了奸細。他在回憶錄中寫道:“這件事令我感到極大震驚。我毫不懷疑重慶方麵有人把機密泄露給敵人。因為那時政府裏有許多人暗地裏同南京汪精衛政府有聯係,蔣介石並非完全不知道,他隻不過裝作不知道好利用他們而已……”
衛立煌畢竟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他不同於何應欽、陳誠之類政治軍人的根本之處在於:軍人麵對戰爭勝負,政客麵對利益得失。他連夜召集兩位集團軍總司令緊急商議對策。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陸軍中將,時年僅三十七歲,人稱“鷹犬將軍”。宋是黃埔一期出身,委員長嫡係,頗有禦前大將軍的威風,因此時常不免擁兵自驕。但是他沒有想到僅僅五年就在大渡河折斷翅膀,做了共產黨的俘虜。宋先生一九五九年首批獲得特赦,後來當選全國政協常委,晚年獲準移居美國,享受兒女清福。
同是黃埔一期出身的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命運卻大不一樣。他在抗戰勝利後接替杜聿明坐鎮昆明,派兵鎮壓學生運動,槍殺民主人士李公樸、聞一多教授,後病死台灣,落得遺臭萬年的可恥下場。
遠征軍總司令在取得兩位集團軍司令官一致同意後,立即責令參謀部變更原來的進攻計劃,他親自帶著新起草的作戰方案直飛重慶謁見蔣介石。新方案擬利用日本人將兵力集中於右翼的部署,將後備隊第十一集團軍隱蔽地調往左翼鬆山,對鬆山和龍陵發起總攻擊,控製滇緬公路並切斷騰衝日軍退路。這樣,以二十萬優勢兵力同時兩麵進攻,使敵人首尾不能相顧。蔣問:敵前變更部署,關係重大,誰能負責?衛答:如果失敗,卑職願領罪責。
新方案很快得到美軍野戰司令部讚同。多恩準將表示,將出動更多作戰飛機予以支援。
五月二十五日,調動部隊的命令下達了。第二十集團軍繼續擺出攻擊姿態迷惑敵人,第十一集團軍所屬三個軍則沿怒江東岸向左翼戰線秘密運動,所有部隊車輛均在夜間行軍,不得開燈或暴露目標。這一重大軍事行動幾乎瞞過了日本人的耳目。隻是後來當“芒市一號”的偵聽電台發現鬆山對岸老六田一帶的通訊信號突然增多時才引起警覺,但畢竟遲了一步。
六月一日,第一批中國士兵出現在鬆山陣地麵前。緊接著,潮水般的中國大軍繼續向怒江西岸的鬆山、龍陵和滇緬公路沿線湧來。
鬆山為龍陵縣境內第一高峰,屬橫斷山脈南麓,海拔兩千六百九十公尺。它突兀於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的橋頭堡。扼滇緬公路要衝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裏江麵,易守難攻,地勢極為險要。
自從一九四二年日軍長驅直入占領怒江西岸之後,鬆山的戰略地位就變得尤其重要。它不僅牢牢控製了滇緬公路,而且掌握著怒江戰場的主動權:進可攻,退可守,還與騰衝、龍陵形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登上主峰子高地,勿需借助望遠鏡便能將東岸婆海山敵軍陣地盡收眼底。平時雲開霧散,每個標準視力的人都能清楚地望見峽穀裏那架折斷的怒江大橋(惠通橋),還能看見滇緬公路保(山)龍(陵)段八十八公裏長的灰色公路好像帶子一樣在兩岸山間繞來饒無。美軍飛機獲得的航測資料表明,日軍設在鬆山陣地上的一一五榴彈炮群至少可以將兩岸一百公裏路段完全置於炮火控製之下。因此鬆山又被美國報紙稱為“滇緬路上的直布羅陀”。(見美國駐華新聞處《怒江戰役述要》)
鬆山既為兵家必爭之地,因此敵我雙方都不可謂不高度重視。遠征軍最初將騰衝選作主攻方向,其中就有考慮鬆山易守難攻的因素。
駐守鬆山之敵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下屬臘猛守備隊,指揮官金光惠次郎少佐。該守備隊配置強大火力,計有一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機槍、坦克等,兵員共計一千二百六十名。
臘猛(日方譯作拉孟)是鬆山大埡口下麵的一座村寨。“猛”在傣語中是平壩的意思。環山而上的滇緬公路即穿寨而過通往龍陵,金光少佐的司令部就設在臘猛街上。
早在一九四三年初,日軍在太平洋上連遭失利之後,鬆山就被日本戰略專家深謀遠慮地設想為支撐滇西和緬甸日軍防衛係統體係的重要據點。日軍第十五軍司令部專門從緬甸調來一支工兵部隊,另外從泰國緬甸征集大批民工(為保密不用中國人)晝夜施工,苦心經營年餘完成。鬆山工事完全按照永久性作戰需要構築,極為複雜堅固,甚至連坦克車也能在地堡裏開進開出,活動自如。日本緬甸派遣軍總司令河邊正三中將,第十五軍新任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將和第五十六師團長鬆山祐三中將都親往視察,現場觀看重炮轟擊和飛機轟炸試驗。試驗表明,數枚五百磅重型炸彈直接命中亦未能使工事內部受到損害。司令官們對此極為滿意。河邊總司令在寫給南方軍總司令的報告中稱:“鬆山工事的堅固性足以抵禦任何程度的猛烈攻擊,並可堅守11個月以上。”(見《緬甸作戰》)
抗戰勝利後,著名的地方史專家、雲南大學教授方國瑜先生曾親往鬆山戰場遺址考察,並在《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中對該防禦工事有過較為詳盡的描述:
……敵之工事,布滿全麵,均構成堡壘群,如龜背紋,周以刺鐵絲數重。堡壘內外,編成濃密火網,互為支援,複為支撐,
即局部失陷,亦不影響餘部之單獨作戰。
敵壘主體之構築,大都為上中下三層:上作射擊與觀察,中作寢室或射擊,下作掩蔽部或彈藥糧食倉庫……堡壘上掩蓋圓徑二十至七十公分之木柱,排列成行,積四五層,上鋪三公厘厚之鋼板數層,積土厚逾一公尺。堡壘出地麵之四周,安置盛滿砂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間複加鋼板,桶外被土,故一一五榴彈重炮直接命中亦不能破壞,內部所受之振蕩甚微。
……敵人構築陣地之堅固,射擊設備之周密,非可能輕易摧毀。其他如堡壘之交通,縱橫交錯,更掘暗壕以通堡壘之坑道掩蔽部。並埋設地底電纜,假設無線電話。又在埡口有小型發電廠一所,以供電照明,安置吸水機,埋鐵水管供應食水,以及其他衛生設備,皆甚完善。儲存之糧秣彈藥,尤為豐裕,足供持久固守。
我認為值得一提的還有日本官兵的軍事素質和戰鬥精神。
抗戰勝利後,一位叫做方誠的國民黨將領根據自己親身經曆,寫成一本名叫《八年抗戰小史》的書,意在總結經驗,明辨得失。該書於一九四六年在昆明出版,受到陳誠、李根源等國民黨元老的高度肯定。方先生列舉二十三大條對中日兩軍進行詳盡比較,比較結果,除“英明領袖”和“全民抗戰”兩條外,日軍竟有二十一條優於華軍。例如第二條:“敵中級以上官佐,其戰術修養比我高一至二級,下級軍官比我高二至三級;至士兵素質,我簡直不能與敵相比。”又如第十三條:“獨立作戰精神:我軍一連有時尚不能獨立作戰,敵兵一班甚至一名,擔任搜索、掩護與狙擊時,常能發揮很大效用。第一次南寧作戰,我軍追擊數師,因受敵一班掩護之兵力,而遲滯數小時前進。”
我以為比較乃是鑒別的唯一手段,除非你有意對事實視而不見。
結論:“就作用而言,敵兵可望以一當五、當十,我軍若無五倍十倍優於敵人,則不能殲敵……”
中國遠征軍左翼戰線的攻勢是在三十架美軍B29轟炸機對鬆山的狂轟濫炸中拉開序幕的。
六月一日淩晨,第十一集團軍一個加強師渡過怒江,隨即開始仰攻鬆山。據偵查報告,鬆山守敵約有三、四百人,火炮五門,機槍十餘挺,以臘猛寨、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和鬆山主峰子高地等處為主要陣地。考慮鬆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宋希濂命令第七十一軍二十八師主攻鬆山,以該軍另外兩師繞過鬆山進攻龍陵,切斷龍陵之敵對鬆山的增援。
若以兵力論,中國軍約為日軍三十倍,另有兩個整編軍隨時準備增援,取勝當萬無一失。
因此第七十一軍中將軍長鍾彬親隨第二十八師渡江督戰。
戰鬥一開始,仗著炮火和空中優勢的中國軍便氣勢洶洶地撲向臘猛寨外圍山頭。鍾軍長從望遠鏡裏看得清楚:他的穿土布軍裝的士兵貓著腰,好像灰色的蟻群順著山穀和山坡的縫隙慢慢蠕動,漸漸接近敵人陣地。山大,坡陡,飛機和大炮早把臘猛寨犁成一片焦土。士兵們端著槍警覺地前進,或匍匐,或跳躍,或不斷鳴槍壯膽。
他們等待敵人出現。
五百公尺,敵人沉默著;兩百公尺,敵人仍然沉默著。越接近山頭,這種沉默越發顯得陰險和不祥。
莫非敵人耍什麼花招?鍾軍長頭腦中剛剛閃出一絲疑惑,立即被自己否定。無論如何,敵人隻有一支小小的守備隊,難道三、四百人能夠打敗一個師加上飛機大炮的進攻麼?
鍾軍長身經百戰,對自己的戰爭常識深信不疑。
敵人的出現不幸打破了中國將軍的樂觀信念。
地雷爆炸。手榴彈爆炸。陣地上騰起的黑煙吞沒了士兵灰色的身影,無數煙柱此起彼落,死亡的陰影漸漸遮沒了天空。
機槍響了。不是十挺,而是五十挺,一百挺。無數機槍、小炮、擲彈筒從隱蔽的地堡中噴吐火舌,交叉射擊,強大的火網籠罩著灰色的人群,將他們紛紛拋入血泊和死亡中。
僅僅一刻鍾,第一輪進攻即告失敗,主攻團一營隻退下來一排人,正副營長均陳屍山頭。
若非親眼所見,鍾軍長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實,即日本人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的部隊趕下了山。於是第二輪炮轟之後,更大規模的進攻又開始了。
然而進攻依然歸於失敗。
鍾軍長被激怒了。不僅激怒,他更因失敗感到驚恐不安。因為軍長背後還有一雙雙更加嚴厲更加冷酷的眼睛:集團軍司令官、遠征軍總司令直至委員長都在注視著鬆山,注視著強大的七十一軍在敵人區區一支守備隊麵前一敗塗地。鍾軍長並非不能容忍自己部下打敗仗,他不能容忍失敗帶來的後果。
鬆山,難道你注定要給七十一軍帶來滅頂之災?!
瘋狂的衝鋒又開始了。第二十八師在軍長親自督戰下,各團各營輪番投入進攻。各級長官層層督戰,士兵們被督戰隊的槍口逼迫著,硬著頭皮衝向敵人的火網。有時白天打下一座山頭,夜晚又被日本人奪回去,漫山遍野躺滿了中國士兵的屍體。
失去理智的衝鋒使士兵感到無比恐懼和絕望,與其曝屍荒野不如自己撿條活命,於是成班成排的逃兵出現了,他們或遁跡山林,或趁夜間泅水逃回內地。初戰半月,第二十八師傷亡達三千人,逃亡近半,剩餘部隊軍心渙散,攻勢日衰。
司令部聞訊,急調第六軍新編三十九師增援,亦遭傷亡。月底,兩師人勉強攻占臘猛寨,日軍遺屍百餘具。
至此,鍾軍長才確實獲悉,日軍守備隊共有兵力一千二百餘人,附火炮數十門,機槍百餘挺,另有坦克若幹。
大吃一驚的鍾軍長一麵將情報火速上報,一麵按兵不動。於是鬆山前線陣地就出現短暫的平靜和對峙局麵。
右翼戰線,鬆山祐三師團長發現中國軍已經轉移兵力,突然對鬆山、龍陵大舉進攻,經過短暫躊躇,終於決定留下一個聯隊固守騰衝,自己匆匆率領師團主力馳援左翼。同時,駐守芒市、遮放、畹町臘戌沿線的日軍第二、第三十三師團也接到河邊總司令的命令,沿滇緬公路向龍陵進發。日軍的戰略意圖是:一舉夾擊並消滅龍陵城外的兩個中國師,然後在鬆山將中國遠征軍左翼擊破,最後在騰衝圍殲中國軍右翼,實現怒江大捷的戰略抱負。
正在龍陵圍城的第七十一軍兩個師本已攻入城中,眼看再有一兩日便可大功告成。然天有不測風雲,敵人援軍突至,隻好慌忙退出城外,象刺蝟那樣縮起身體,在公路山頭掘壕固守。衛立煌總司令意識到形勢嚴重,給兩名師長下了死命令:戰至一兵一卒不許後退半步。
由於鬆山據點始終象根魚刺那樣牢牢卡住滇緬公路的咽喉要道,中國軍隊急需的糧食彈藥後勤物資均要依靠人力騾馬經由山間小道運抵鬆山和龍陵前線,因此前線供應時時發生危機。六月中旬,滇西雨季來臨了。晝夜之間,到處山洪暴發,怒江江麵比平時漲寬一倍。交通斷絕,山道泥濘,民伕騾馬均不能行,美軍飛機亦無法起飛。前線作戰的軍隊失去後勤保障,好比飛機艦船沒有了動力,一時軍心動搖,攻勢頹緩。士兵們蹲在光禿禿的戰壕裏,懷抱步槍,日夜聽憑大雨澆潑,苦不堪言。有時實在耐不住饑餓,就漫山遍野尋覓充饑之物。傷員運不下來,隻好聽其自生自滅,痛號呻吟之聲到處可聞,其狀甚慘。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對此憂心如焚。他們明白,如果暴雨再持續十天半月,中國軍隊的攻勢將自行瓦解,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
值得慶幸的是,中國司令官擔心的不可收拾的局麵終於沒有出現。頭場暴雨隻下了一周便有了二三日好天氣,怒江上空雨駐雲薄,時隱時現的陽光將深山大穀照耀得滿目青翠,大雨暫時洗刷了戰場上的硝煙氣息,使人感到一片清新氣象。數千民伕騾馬隊抓緊起程,大批美國飛機迅速飛臨前線陣地進行空投,這樣才暫時緩解了前線四個師頻臨崩潰的危險局麵。在空投過程中,一架美軍飛機由於飛得過低不幸被敵人炮火擊中,機上六名人員全部遇難。
長官部的人們雖然喘出一口大氣,但是威脅依然存在,日軍隨時都有可能吃掉龍陵兩個師然後會師鬆山。於是衛立煌急令後備隊第二軍、第八軍渡江增援。第八軍接替攻打鬆山,第七十一軍和第六軍各一師偕第二軍經小路繞道增援龍陵。
至此,中國二十萬大軍全部投入戰場,方圓百裏的怒江前線呈現這樣一種錯綜複雜的戰爭場麵:左翼龍陵鬆山,中國三個半軍與日本三個師團緊緊咬在一起,槍炮晝夜不息,大地硝煙彌漫,陣地犬牙交錯,攻防互有勝負。右翼騰衝,中國第二十集團軍六個師圍攻日本一四八聯隊,日軍頑強抵抗,寸土必爭。
對處於劣勢的日本人來說,戰爭能否取勝的關鍵在於鬆山。鬆山是內線,是釘子,是支撐勝利的據點。鬆山不守,騰衝龍陵則無依托,怒江防禦體係的三角支點就將瓦解,把敵人各個擊破的戰略設想也將化為泡影。
對人數占優的中國人來說,他們在天時地利上明顯處於不利:背水一戰,交通受阻,大雨滂沱,進攻困難。鬆山據點正好是插在心窩上的一把匕首,它的戰略作用是把中國大軍分割成彼此孤立的三塊,致使龍陵方向的中國軍隊首尾不能相顧,始終處於被動挨打和岌岌可危的境地。鬆山不克。騰衝龍陵之師都成孤軍,隨時有被敵人各個擊破而導致全線崩潰的局麵。鬆山若克,則滿盤皆活,三處戰場連成一片,後續部隊及物資便能源源投入戰略大反攻。
這樣,鬆山就必然成為戰爭雙方拚死爭奪的焦點和取勝關鍵。
第八軍原為中國遠征軍預備隊,駐昆明。軍長何紹周,軍政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的侄兒。何氏雖然身為中將軍長,實際並不擅長打仗,尤其不擅長與日本人打仗,因此每有戰事或遭遇激烈戰鬥,便將前線指揮權慷慨交與副軍長李彌,自己蹲在第二線掩蔽部裏觀望。
李彌,號文卿,又名炳仁,雲南騰衝人氏,農民家庭出身。該員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一九二四年投筆從戎,在滇軍裏做勤務兵。二十年戎馬生涯,經曆大小百餘戰,終於官至少將副軍長兼榮譽第一師師長。當然,少將副軍長絕不是李彌的最高理想,如果說中國的何紹周們是依靠皇親國戚裙帶關係後門後台輕而易舉取得高位的,那麼平民出身的李彌們便隻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勞、汗水、忠誠、狡詐,以及察言觀色、忍辱負重、賣身投靠、鋌而走險等等來實現。
總之李彌們付出的終歸比得到的多得多。
七月一日,怒江大橋修複通車,第七十一軍轉攻龍陵,由第八軍接替進攻鬆山。五日,遠征軍直屬重炮團及軍、師炮群百餘門大炮一齊轟擊,掩護第八軍三個步兵師從四個方向向鬆山陣地輪番進攻。
臘猛以上,即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子高地等處,山勢更陡,敵人工事更加堅固隱蔽。數以萬計的中國士兵冒著大雨和敵人槍炮,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在山穀裏攀登。泥濘的山坡好像潑了油,士兵們既要留神腳下摔跤,有要提防頭頂上長了眼睛的機槍子彈,真是兩麵受敵,艱苦異常。
日軍利用惡劣天氣頻頻發起反擊。他們完全不懼怕數十倍於己的優勢敵人,心理上沒有負擔。他們或以逸待勞,準確射殺暴露於開闊地的中國人,消滅敵人有生力量。或者派出小部隊,攜帶擲彈筒、手榴彈或迫擊炮,隱蔽出擊,一頓猛轟將敵人趕下山去。
接連幾日,第八軍進攻受阻,傷亡官兵六百餘人。各師奉命待命一日,在山下修築工事。
次日夜,榮一師榮三團一部約兩百人突入敵主峰子高地,試圖中心開花,打亂敵人陣腳。不料立足未穩即遭到包圍,始知上當。這一夜,山上槍炮聲喊殺聲晝夜不息,黎明時分,僅有兩名傷兵爬下山來。據傷兵稱,子高地中央乃一大地堡,四周簇擁無數小地堡,火力網四麵交叉,密不透風。堡與堡之間且有掩蔽壕相通。有人曾一度接近大地堡,聽見地堡裏有日本女人唱歌。
此後數日,飛機再炸,大炮再轟,將鬆山大小山頭反複犁過數遍,有的地方焦土深達幾公尺。
然而第八軍進攻依然收效甚微。
麵對堅如磐石的鬆山陣地,中國軍除了死傷累累,幾乎無計可施。李彌心一橫,將指揮所搬上前沿陣地,親率參謀長和美軍顧問到主攻團督戰三日,方才幡然省悟。他在作戰日記中留下後話雲:
“……攻打鬆山,乃餘一生之最艱巨任務。敵之強,強其工事、堡壘、火力。若與敵爭奪一山一地得失,中敵計也。須摧毀其工事,肅清其堡壘,斬殺頑敵,餘始克有濟。”
也就是說,鬆山之戰不應以占領山頭為目的,而必須將敵人堡壘逐個予以摧毀,消滅其有生力量,最終始能大功告成。
至此,第八軍官兵傷亡已經超過兩千人。血的代價終於換來中國將軍對戰爭藝術的重新認識和深刻反省。
《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第六章第三節載:
“七月二十四日,陰雲濃霧,步炮協同困難,未能擴大戰果。而敵乘雨之際,猛撲丙丁高地,第三0七團副團長陳偉及第一營營長劉家驥與敵鏖戰負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