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持雁:
在人類所有的記憶裏,我以為以味覺的記憶最為深刻,最為頑固。
那是在你饑餓時,或者在你的成長期裏,某種飲食以它獨特的滋味突然地闖入,或者是經常性地光顧,刻寫在你的舌苔上,濡染了你的味蕾,使你有了一種與生俱在的感覺記憶。此後,隨著年歲的增長,環境的遷易,也許有過無數次更美妙的食物衝洗、覆蓋過你的舌苔,那種特殊口味的記憶卻生機勃勃地清醒著,牽動著你一生的神經。無論是一次嗅覺、滋味或食物形狀的提醒,甚至是一次偶然的語言暗示,都會使那口味的記憶怦然驚醒,涎液難禁。
這種叫做“口味”的東西,常常獨特到在另一些人看來,簡直可笑得不值一提,覺得你愚蠢、孤陋;但無論批判怎樣嚴厲,口味卻一如人的秉性,難以更改。一有些口味緣地域而形成群體,成為地域文化的重要內容。
居京的陝西鄉黨,每每有機會聚會,必到“蘭花花”、“老孫家”什麼的陝西館子裏去,飽餐一次“土得掉渣”的陝西食品。那時的快樂,肯定是舌頭挑起的。吃著辣辣酸酸、油油汪汪的油潑麵,或來一碗掰得細細的、煮得爛爛的、肉肥湯醇的羊肉泡饃。一時之間,隻聽見吸吸溜溜、呼呼嚕嚕的進食聲。吃飯聲,當然也是勞動的聲音,讓人會想起一群麥收時節在關中平原上賣力的麥客們,一片嚓、嚓揮鐮割麥的歡快響聲。
H有吒陝西這種合口味的飯,老陝們才有這劈努若無人、汪洋恣肆的場麵。三碗下J}1_=,打個飽噎=用厚厚的掌心抹一把油嘴;然後,幾雙豹眼,吃傻了一般,呆呆地櫃互氅著,半潲蹦一句重重的陝西話:“美!”這叫“解饞”。隻有在這種場合,那些學了多年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才會一概扔掉。顯出西北語言凝重、樸拙的本色。
一位目睹了這場麵的外省人,驚得連連搖頭:“要真正認識陝西人,你得看陝西人吃陝西飯!”口味,就是這樣讓人變得原始,甚至恢複野性。
陝西鄉黨到一起,說文學,論世事,多有見仁見智,惟在這吃食上,意見一致得驚人。憑著那一口辣、一口酸,讓擼起袖子去拚命,也都值得。遂想,’難怪早年各地客商,都要弄出一個同鄉會館之類的東西來,口味的一致,肯定是難以釋脫的一條紐帶。
我的老母親,已是八旬高齡,總惦記家鄉縣城鍾樓巷裏那家賣餛飩的。說那餛飩皮薄,餡香,煮餛飩的湯,是老母雞燉的。還有家鄉的蜂蜜涼粽子,甜、軟、香。老太太說起這些時,總會嚅動嘴唇,還要不時用手擦擦嘴。北京有的是餛飩,有的是涼粽子。不行,吃了後,說不是味,不如家鄉的好。我和老娘開玩筆,說有位皇帝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故事,逗得老太太直樂,說:也怪,這口味一旦有了,硬是改不了!
說改不了,也真是。日前回西安小住幾日,朋友安排我在一家豪華飯店裏。一上餐桌,打開菜譜,溜一眼:川、粵、潮州,生猛海鮮,應有盡有,惟獨沒有魂牽夢繞的陝西地方飯食。朋友熱情,珍饈滿桌;我卻淡然,難以下箸。飯後告訴朋友,明日吃飯,你不必麻煩,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