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母親千裏迢迢要來昆侖山看我,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事。她帶著家鄉的菜麵坨坨上高原更出乎我的意料。
我從那個南通拉薩、北上敦煌、東去西寧、西奔芒崖的格爾木路口,接到了剛下汽車的母親,她風塵仆仆,渾身都是長途跋涉的痕跡。老人家見了我頭句話就問:你在部隊上能吃飽肚子嗎?我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隻好岔開話題轉身與帶著母親來部隊的同鄉戰友馬誌全聊起了別的事。
我和母親去軍營的路上,她指著山巔覆蓋著皚皚積雪的昆侖山問我:老七月了,這山還縮著個腦袋捂著大棉襖,是餓的來著還是怕凍著了?我笑著告訴她:那是昆侖山,一年四季都積雪不化。這山裏有豐富的礦藏資源,有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還有許多不凍泉.它是不會挨凍也不會餓著。也許母親沒有聽懂我的話,她搖了搖頭。
時值1960年盛夏,整個中國都存百年不遇的大饑餓中掙紮。故鄉的父老鄉親和我們這些在青藏山水間終年_奔馳的汽車兵也難以幸免。每個兵將原先每月四十五斤的口糧減少到四十斤。正是拔節躥個頭的年齡,又幹著超負荷的重體力活,四十斤糧食隻能把肚子填個半飽。說出來可能令人難以相信,我們連隊的申胖子一頓飯吃過十八個包子,連我這個斯斯文文的人也有一氣吞下八個包子的曆史。減了口糧怎麼辦?昆侖山下的荒原上生長著一種叫蕨麻的野生植物,它那略帶甜味的根可以補充我們肚內的空缺。這種粗糙的植物不管做成菜也好熬成湯也罷,都很難下咽。不少官兵因為吃了它排便都很困難。
我在給家裏的一封信上含糊其辭地透露了部隊減少口糧的事,父親和母親很敏銳地感覺到了。他們憂心忡忡,擔心兒子餓肚子。就這樣,母親硬是跟著剛好探家歸隊的馬誌全來部隊看我,隨身帶著一籠籠菜麵坨坨。來到連隊後,母親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媽是給你送吃喝來了!”我揭開蓋在荊條編的提貨籠籠上的白羊肚毛巾,裏麵全是圓圓的小碗碗大的菜麵坨坨。與我在家時吃的菜麵坨坨不同的是,它幾乎全部是用苜蓿菜(喂牲口的一種草)做成的,呈純綠色。而老家過去的菜麵坨坨是白麵中點綴一些青菜,仍然呈白色,有花椒粉,吃起來爽口、開胃。看著母親帶的這些菜麵坨坨,我心裏先是湧上一股暖流,接著便是一陣酸楚。家裏的日子肯定過得十分苦澀。母親一聲長歎之後,說:“是你爹叫我給你送饃饃來的,他說你正是長個頭的時候,每頓飯不把肚子吃圓,要縮身子的。”我說,大家都能扛過去,我會跟著大夥兒一起走的。母親說,地裏的苜蓿早被各家各戶掘光了,媽起早貪黑地今日掘一點明兒掘一點,才給你烙了這些菜麵坨坨。沒辦法,家裏隻分了七八鬥麥子,包底都快騰空了,隻能多摻些野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