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第六章 上(1 / 3)

1?北京往杭州的驛道上

從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卻是另一番光景。前麵是四騎護駕的兵,後麵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此行便顯得十分煊赫。按規製,杭州知府上任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可這是嚴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內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省,各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聲勢足以宣示朝廷改稻為桑的決心壓倒一切!

馬車內的高翰文一路心潮洶湧。中進士點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師學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這般駟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嚴世蕃的重用讓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嚴府畢竟不被理學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譽上便有了詬病。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推行,幾十萬災民要賑撫,如何兩全,連一向以幹練著稱的胡宗憲都一籌莫展,自己這一去能否成此兩難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言之,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毀譽也實在難料。但翰林院那種清苦畢竟難挨,儲才養望本就為了施展,水裏火裏掙出來便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時又正當五月下旬,驕陽高照,他幹脆命人把車轎上的頂也卸了,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時候還站了起來,憑軾而立。車風撲麵,衣袂飄飄,悲壯躊躇,總是千古之感。

馬隊就這樣跑著,高翰文也好長一段路程一任顛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覺到車慢了下來,衣袂也就不飄了。舉目望去,原來前麵不遠處是一驛站。

2?驛站院中

前駕的四匹馬剛走進這個驛站的大門便都停住了。

這是個縣驛,院子本就不大,這時裏麵已經散落了十幾匹馬,一些親兵正在給那些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裏麵也就沒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馬隊擠不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翰文的隨從走了進來,大聲問道。

先前進來的四騎兵也沒答話,隻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隨從向那些正在忙著的親兵:“京裏來的,你們誰接站?”

那些親兵該喂水喂料的還在喂水喂料,該刷洗毛皮的還在刷洗毛皮,竟無人理他。

那隨從提高了聲調:“有人接站嗎?”

高翰文這時也走了進來。

見到他,馬廄裏一個驛卒才苦著臉走了過來:“見過大人。”

高翰文的隨從:“我們是京裏來的,去杭州赴任,怎麼沒人接站?”

驛卒一張臉還是苦著:“大人們都看到了,前撥到的馬我們都沒有料喂了,這不,連我們的口糧都拿了喂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馬槽望去,馬槽裏果然盛著黃豆小米,卻又不多,那些馬正在搶著嚼吃。

那隨從卻不管這些:“我們的馬總不能餓著趕路。”

驛卒:“那貴價就去同他們商量吧,看他們願不願讓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們是誰的馬隊?”

驛卒顯然有些使壞:“小人哪敢問,看陣勢好像比二品還大些。”

那隨從一怔:“是不是胡總督的人馬?”

驛卒:“大約是吧。”

“我們走。”高翰文說了這句,轉身便走。

“請問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個聲音這時在後麵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又慢慢回過身來。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向他走來了。

親兵隊長:“請問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著他,過了一陣才答道:“我就是。”

親兵隊長:“我們大人在這裏等高大人有好一陣子了,請高大人隨我來。”說著便擺出一副領路的樣子。

高翰文本不想見他,可胡宗憲畢竟是浙直總督,現在公然來請了,猶豫了一下,也隻好跟著親兵隊長向裏麵走去。

3?驛站客舍

高翰文一進房門便停住了腳步,眼睛停在了前麵椅子上那人身上。

那個人正是胡宗憲。這時他好像是病了,正閉著眼靠坐在椅子上,額頭上還敷著一塊濕手帕。

親兵隊長快步走了過去,輕輕揭開他額上的手帕,又輕聲稟道:“部堂,高大人來了。”

胡宗憲慢慢睜開了眼,望著站在門口的高翰文,點了點頭,手一伸:“請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裏:“請問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憲:“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屬下高翰文。”

胡宗憲:“請坐吧。”

高翰文隻得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宗憲望向了他:“我雖然還是浙直總督,但按規製,你歸浙江巡撫直管,我們之間沒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見你,隻是為了浙江,為了朝廷。”

高翰文沒有看他,低頭接道:“部堂大人有話請說。”

胡宗憲這時卻望向了親兵隊長:“把我們的馬料分一些給高府台的馬隊。”

“是。”親兵隊長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又轉向高翰文:“高府台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災民,到今天為止,浙江官倉裏還有多少糧,照每人每天四兩發賑,還能發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災民是二十七萬,建德的災民是十一萬。發災以前官倉裏有二十萬石糧。三十八萬災民,每人每天按四兩賑災,每天是七千石。現在二十天過去了,官倉裏剩下的糧約有五萬石,最多還能發放十天。”

胡宗憲點了點頭:“你還是有心人。十天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胡宗憲:“部堂大人是在指責屬下?”

胡宗憲沒有接言,隻是望著他。

高翰文:“‘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是屬下提出來的。十天以後當然是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災情解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再責成那些買了田的大戶去完成,於情於理於勢,眼下都隻有這樣做。”

胡宗憲:“那麼高府台準備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多少糧來買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著答道:“千年田,八百主。買田曆來都有公價,這似乎不應該官府過問。”

胡宗憲:“十天過後,賑災糧斷了,災民沒有了飯吃,買田的人壓低田價,官府過不過問?”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著答道:“天理國法俱在,真要那樣,官府當然要過問!”

胡宗憲:“哪個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門,還是巡撫衙門,藩臬衙門?”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憲的話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會縱容買田的大戶趁災情壓低田價?”

胡宗憲深深地望著他:“要真是這樣,你怎麼辦?”

高翰文沉默了,許久才又抬起了頭:“屬下會據理力爭。”

胡宗憲:“怎麼爭?”

高翰文又被問住了,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那時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戶的家把他們的糧食拿給災民,也不能勸說災民忍痛把田賤賣出去。兩邊都不能用兵,災民要是群起鬧事,浙江立刻就亂了。你在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就成了致亂之源!高府台,這恐怕不是你提這個奏議的初衷吧?”

高翰文這才震撼了,問道:“我該怎樣去爭,請部堂明示。”

胡宗憲:“‘以改兼賑’的方略是你提出來的,你有解釋之權。第一,不能讓那些大戶低於三十石稻穀的價買災民的田。這樣一來,淳安、建德兩縣百姓的田就不會全被他們買去。譬如一個家有三兄弟,有一個人賣了田,就可以把賣田的穀子借給另外兩個兄弟度過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還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會亂。”

高翰文深深地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那今年要改三十萬匹絲綢的桑田數量便不夠。請問部堂,如何解決?”

胡宗憲歎了口氣:“這條國策本就是剜肉補瘡。可現在不施行也很難了。這就是第二,讓那些大戶分散到沒有受災的縣份去買,按五十石稻穀一畝買。幾十萬畝桑田盡量分到各縣去改,浙江也就不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