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第十章 上(1 / 3)

1?玉熙宮殿門外

農曆六月初了,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現了二十年來最熱的伏天。在往年這個時候,哪怕整個北京城都沒有風,紫禁城由於得天地之風水,也會有“大王之雄風”穿堂入戶。可今年,一連十天,入了夜護城河的柳梢都沒有拂動過。除了後妃和二十四衙門的領銜太監居室裏有冰塊鎮熱,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萬太監宮女便慘了,長衣長衫得照規矩穿著,許多人的痱子都從身上長到了臉上,症候重的還生了癤子,腫疼潰癰,以致不能如常當差。於是尚藥司從外麵急調了好些防暑藥,大內這才總算沒有熱死人。

而玉熙宮的門窗這時竟日夜全都關閉著,萬歲爺就待在裏麵,在常人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兩個夜間當值的太監滿頭大汗,一人捧著一個酒壇,一人捧著一個木腳盆,輕步走到了殿門外。兩人放下了酒壇和腳盆,側著耳靜靜地聽著。

裏麵隱隱約約傳來了嘉靖念青詞的聲調。二人便不敢動,離開了殿門,走到台階下,撩起長衫的一角拚命扇了起來。

一個太監:“這個老天,去年一個臘月不下雪,今年一個伏天不刮風。這是要收人了。”

另一個太監:“聽說外邊這幾日已經熱死好些人了。順天府都開始掏銀子熬涼茶散發了。”

一個太監:“也就咱們萬歲爺神仙的體,大冷的天門窗都開著,熱死人的天門窗全關著。”

另一個太監:“老祖宗也是半仙的體,也隻有他能陪萬歲爺熬著。停了,快去。”

兩個太監又急忙輕步走到殿門邊,側耳聽了聽,念青詞的聲音果然停了。

一個太監輕聲喚道:“老祖宗,奴才們將酒和木盆找來了。”

少頃,殿門輕輕開了半扇,呂芳在門後出現了,臉上也淌著汗。

兩個太監連忙跪下:“老祖宗,這壇酒有好幾十斤呢。孫子們搬進去吧?”

呂芳:“我還沒有那麼老。”

兩個太監幾乎是同時答道:“是。老祖宗還得陪著萬歲爺一萬年呢。”說完這句又都爬了起來。捧酒壇的太監捧起了酒壇,隔著門遞了過去,呂芳接過酒壇走了進去。少頃又折回門邊,接過木盆:“你們待著去。”

“是。”兩個太監退著往後走去。

那扇門又關上了。

2?玉熙宮精舍

由於門窗關著,屋子裏點的香便散發不出去,加之神壇前的青銅盆裏剛剛燒完的青詞紙也在散著煙,寢宮裏煙霧彌漫。

嘉靖居然還穿著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隻是這時敞開了衣襟,露出了裏麵那身白色細棉布的短衣長褲,腳下趿著一雙淺口的黑色緞麵布鞋,坐在那個明黃色的繡墩上。正如太監們所說的“神仙之體”,他竟然臉上身上一滴汗都沒有。

呂芳臉上流著汗,將木盆端到嘉靖腳前放下,接著揭開了酒壇上的蓋子,一陣濃鬱的酒香撲鼻而來。

嘉靖也聞到了:“是茅台?”

呂芳:“六十年的茅台,剛從酒醋麵局地窖裏找出來的。”

嘉靖:“比我還大幾歲呢。”

“也隻有這種陳釀堪稱五穀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備,才能配上主子的神仙之體。”他邊說邊捧起酒壇仄靠在木盆邊上,將酒倒進了木盆。

將酒壇放在一邊,呂芳又順手拿起了一隻矮凳,放到嘉靖身邊,坐了下來,便給他卷褲腿。

兩條細長的腿露出來了,白白的,上麵卻長出一顆顆紅腫斑點。

呂芳捧著他的左腳慢慢放進了木盆的酒裏,抬起頭:“主子,不疼吧?”

嘉靖剛才還皺了下眉頭,這時又渾然無事地:“洗你的吧。”

呂芳:“是呢。”便輕輕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腳麵擦了起來。

一隻腳擦了一會兒,呂芳便輕輕捧起,將這隻腳擱到木盆邊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側,又捧起他的右腳慢慢放進酒裏,輕輕擦了起來。

嘉靖關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腳,奇怪了,左腳上的紅斑點立時便沒有剛才那麼紅,也沒有剛才那麼腫了。

嘉靖竟像孩童般高興了:“好奴才,哪兒弄來這方子,還真管用。”

呂芳輕輕擦著他的右腳:“奴才懂得什麼方子。這個方子還是當年李時珍在宮裏當差的時候說的。”

嘉靖也想起了:“楚王舉薦來的那個李時珍?”

呂芳:“主子好記性。”

嘉靖:“這個人看病還行。可惜不悟道,還得修一輩子。”

呂芳:“道也不是誰都能悟的。主子修了多少輩子,旁人怎麼能比。”

右腳也擦好了,呂芳捧起來又擱到木盆邊,矮著身走過去,替他放下左邊的褲腿,又把左腳放到黑緞麵的淺口布鞋裏。接著矮著身走到右邊,放下右邊的褲腿,把右腳放到另一隻布鞋裏。

伺候完主子,呂芳這才端起了木盆,走到酒壇邊,慢慢倒了進去。

嘉靖:“還倒進去幹什麼?”

呂芳:“底下的人都信,說萬歲爺神仙之體,沾了仙氣的東西,都盼著能得到呢。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怪可惜的,賞人吧。”倒完了酒,放下木盆,把那個酒壇蓋又蓋上了。

嘉靖立刻正經了臉:“這是誑你呢。修道修的是自身,哪兒有朕沾過的東西就有仙氣了?不要上他們的當。再說這酒拿出去讓人喝了,也會生病。要賞人,宮裏也不缺東西。”

“嗯。”呂芳這一聲答得有些異樣,像是喉頭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呂芳竟轉過了身去,走到旁邊紫檀木幾托著的一個玉盆裏假裝用清水洗手,順勢拿起一塊帕子去擦臉上的汗,嘉靖卻看出他在擦淚,就緊緊地盯著他。

呂芳順手又在旁邊的神壇上拿起一串念珠,走過來遞給嘉靖。“主子聖明。奴才待會兒就叫他們將這壇酒拿去倒了。”

“怎麼回事?躲著朕揩眼淚。”嘉靖盯著他問。

呂芳在他身邊跪下了:“聽主子叫奴才不要將這酒給下人喝,足見主子一片菩薩心腸。想起我大明朝這麼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個人護著,奴才心裏難過。”說到這裏眼淚竟又流了下來。

嘉靖:“是不是哪個地方又發了災?”

呂芳:“北邊有些天旱,還說不上什麼大災。奴才感歎的也不是這個,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麵被那些壞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覺了:“都聽到了什麼?”

呂芳:“楊金水有一份八百裏加急,是今兒傍晚送進來的。”

“是不是改稻為桑的事出亂子了?”嘉靖逼著問道。

“主子先答應奴才,看了千萬別動氣,身上正散著熱呢。”說著,呂芳這才從懷裏掏出那封粘著三根雞毛的急遞,從裏麵抽出楊金水的信奉了過去。

嘉靖看了起來。

呂芳又從案上擎著一盞薄紗燈籠,站到嘉靖身後,照著。

看完了,嘉靖立刻將那封信往地上一扔:“叫嚴嵩來!”

3?裕王府寢宮外

“再派人去看!馮保這個奴才為什麼還不回?”

大熱的天,馮保已經疾走得滿頭大汗,剛踏進院子便聽見裕王在屋裏生氣大喊的聲音,腳下便略停了停。

裕王的聲音剛落,世子的哭喊聲又傳來了。

馮保連忙奔去,一邊大聲說道:“世子爺甭哭,大伴回來了!”

4?裕王府寢宮

“阿彌陀佛!這麼熱的天,從下午哭到現在。”李妃已是滿頭的汗,急著就將世子遞給馮保。

“主子,奴才一身的汗。”馮保有些踟躕。

李妃:“誰不是汗?先哄著了。”

馮保:“是。”答著便綻開笑臉,兩手輕輕一拍,接過了世子。

世子立刻不哭了,就著燈光看著馮保滿是汗的笑臉,咯咯笑了起來。

裕王這時也安靜了,深深地望著馮保。

馮保對著裕王哈了下腰,目光轉向了在旁邊伺候的兩個宮女。

裕王對兩個宮女:“到前邊去,叫他們從地窖再取兩塊冰來。”

兩個宮女:“是,王爺。”答著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