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為什麼首亂不祥呢?朱元璋籠統地解釋說,因為這些人引起了戰亂,造成了流血,老天爺討厭這樣的人。
至於那些後來才參加起義的人,就沒有什麼責任了。因為動亂的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他們再加把火,是為了使火災早點結束,早點還大家以太平,所以“福在殿興”。
這一說法充滿矛盾,既然天下無道,“天將更其運祚”,被推翻是必然的,總得有第一個起來反對它的,盡管他可能不成功,但是其發難之功是不容否定的。但朱元璋稱之為“愚民”,說他們是“作亂”。然而沒有流血,怎麼會推翻無道的舊王朝,又哪來的新王朝?站在“首亂”者的屍體上,享受首亂者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成果,卻又這樣大言不慚地辱罵他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費盡腦汁,朱元璋的理論其實是要落腳於,萬萬不要第一個揭竿而起。
說他狡猾也可以,說他愚蠢也可以,說他陰險也可以,說他坦率也可以,反正理論構建至此,朱元璋圖窮匕見:不論怎麼說,你們可千萬不要造我大明的反。
為了說服愚民,他又繼續費盡口舌,推導出了寧可餓死,也強於造反之說。他說,元朝承平時,富無旁憂,貧有貧樂。縱有天災,“饑饉並臻,間有缺食而死者,終非兵刃之死。設使被兵所逼,倉惶投崖,趨火赴淵而歿,觀其窘於衣食而死者,豈不優遊自盡者乎”?
餓死強於戰死,比起那樣被殺死的,活活餓死還很“優遊”舒服,相當享受呢。所以寧可餓死,也不能反抗他的統治。他又從多個側麵論證這個主張,說造反其實沒有什麼好處:從亂者並非俱能為人上人,除了那些“亂雄”和文武官吏外,“其泛常,非軍即民,須聽命而役之。嗚呼,當此之際,其為軍也,其為民也,何異於居承平時,名色亦然,差役愈甚”。也就是說,剩下的大部分,打了半天仗,也不過落了個普通軍民,既然這樣,何苦費事一回呢。
他在《大誥三編·造言好亂》一節中說:
且昔朕親見豪民若幹,中民若幹,窘民若幹,當是時,恬於從亂。
一從兵後,棄撇田園宅舍,失桑棗榆槐,挈家就軍,老幼盡行,隨軍營於野外,少壯不分多少,人各持刃趨凶,父子皆聽命矣。與官軍拒,朝出則父子兄弟同行,暮歸則四喪其三二者有之。所存眷屬眾多,遇寒朔風凜凜,密雪霏霏,飲食不節,老幼悲啼,思歸故裏,不可得而歸。
不半年,不周歲,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兒父母亦喪者有之,如此身家滅者甚多矣。
當初啊,我親眼見著許多大戶人家,普通人家,窮苦人家的人跟著造反。那可相當苦啊:拋棄田地家產,一家老小跟著風餐露宿。早上出去打仗,父子兄弟都去了,回來時,四個人往往死了兩三個。不長時間,這一家就剩不下什麼人了。
他通過這種“親身經曆”來諄諄告誡百姓不要起來造反。
說到這,我們就理解他為什麼討厭孟子了。
他要刪掉有恒產者有恒心理論。朱元璋的理論是,有恒產當然有恒心,但無恒產也必須有恒心。換言之,在朱元璋的統治之下,你即使淪為赤貧,走投無路,也不得起造反之心。
他刪掉帝王必須仁慈,意思是,對帝王,不得有任何要求,什麼樣的帝王,百姓都應該服從。
他不許批評商紂王,並不是朱元璋喜歡商紂王,要像郭沫若先生那樣為商紂王翻案。而是因為他主張,即使皇帝如同商紂王一樣荒淫無道,臣下也不應該批評,更不應該推翻。
曆代皇帝可能也有人和朱元璋一樣,讀了孟子感覺不舒服,不過他們還從來沒有人想到可以閹割孟子。因為孟子是儒學體係的核心,正如黃仁宇所言:“從個人說辯的能力和長久的功效兩方麵看,孟子在傳統政治上的地位要超過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