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上癮和毒癮是那樣相似,隻有劑量越來越大,才能滿足他不斷增長的要求。於是,恭維之詞越來越誇大,越來越離譜。由於缺少文化,那些在別人看來誇張得可笑的言辭他卻受用無比。他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底細,其實他也生怕自己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底細,於是他隻好變本加厲地虛張聲勢,構建一個高大完美的自我。
然而,這種外來的支撐畢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魏忠賢不是徹底的白癡,所以他的內心經常在兩極之間搖擺。有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像別人所說的那樣無所不能,天生聰明,洞察一切。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是處,不過是個廢物。
和他的謀士們比起來,他明顯感覺自己腦瓜不夠用。這種情形多麼像一個酒精中毒者的表現,他們一會兒可能上了雲天,擺出一副崇高的姿態,做出許多宏偉的許諾,可是過了一會兒就可能變得怯懦絕望,卑躬屈膝。
有一次,他的心腹不小心說了一句“外官謅哄老爺”,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長籲短歎,切齒曰‘原來天下人都是謅哄虛譽我’”,並且因此數日稱疾不起。仆人一句不小心的話竟然就打破了無數次讚頌支撐的心理平衡。
由此可見,魏忠賢的內心其實是何等的脆弱。
造神運動
為了拯救自己,魏忠賢采取了兩種策略:一種是繼續加大劑量,服用恭維;一種是全力鎮壓反對者,草木皆兵。
明朝的特務組織在曆史上是極為著名的,這是由於明朝皇帝大多具有病態的好奇心,喜歡窺視臣民們的隱私。為此他們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特務組織,由東廠和錦衣衛組成,人數多達十數萬。天啟三年(公元1623年),魏忠賢出任東廠提督太監,在這個位置上,他才真正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幹得有聲有色。
由於意識到了自己統治的不合法性,意識到了社會上的巨大反對力量,所以他把特務組織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一方麵,是為了在全社會製造一種普遍的恐怖氣氛,讓所有人都不敢亂說亂動。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用無孔不入的偵察手段深挖潛在的政敵,防患於未然。
有一個故事廣為人知:朋友四人在密室飲酒,其中一人喝多了,大罵魏忠賢。另三個人不敢附和,僅瞠目而已。這時,東廠的特務突然破門而入,當即把四人抓到魏忠賢處。罵人者被活活剝皮,其他三人因為沒有附和而得到了獎賞。
這個故事非常傳神地突出了魏忠賢朝代的社會氣氛,真實情況相去無幾。“道路以目”這個詞用於描寫當時的恐怖氛圍已不是虛指,而是實指。
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一位蘇州官員朱祖文因事進京,將入都途中及京城內外的見聞寫成《北行日譜》一卷,生動地反映出當時社會惶悚恐怖的情狀。他入京途中和在客店內都遭到了特務突如其來的檢查,行李被翻了好幾遍。進京後,他連續走了幾家朋友,求住一宿,沒有一個人敢答應他。
其中一人,見他上門竟失聲道:“此乾坤何等時,兄奈何自投此地?”可見當時恐怖氣氛之深入人心。
在全社會都戰戰兢兢誰也不敢亂說亂動的同時,一個聲音越來越響,那就是對魏忠賢的頌揚。這種頌揚變得越來越離譜了。在魏忠賢授意下寫成的諭旨中,充滿了對他本人的褒獎頌揚:他稱讚自己“一腔忠誠,萬全籌劃。
恩威造運,手握治平之樞;謀斷兼資,胸涵匡濟之略。安內攘外,濟弱扶傾”,他還說自己是“獨持正義,匡挽頹風,功在世道,甚非渺小”。
別人的吹捧當然比這還要肉麻許多倍。大學士馮銓(quán)在為魏忠賢祝壽的詩中,竟然把他說成是“偉略高伊呂,雄才壓管商”,簡直是古往今來第一偉人。到後來,國子監監生集體上書,要求以魏忠賢與孔子並祀,並說他“複重光之聖學,其功不在孟子下”。
文盲魏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取得了與孔孟並尊的地位!對這類乖張的溢美之詞,魏忠賢全都欣然接受,而且對諛頌者大加獎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到後來,這場崇拜運動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帝國各地紛紛為魏忠賢造起了生祠。古往今來,從來沒有人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各省為了討好魏氏,造成的生祠壯觀遠超什麼嶽廟、關廟。
河南省城開封為了建造生祠,強拆民房兩千多間,建成後前後九重,乃天子之數。延綏的“祝恩”祠,完全是皇帝專用的黃琉璃瓦為頂。祠內的魏忠賢像都是沉香木雕成,門口貼著這樣的對聯:“至聖至神,中乾坤而立極;多福多壽,同日月以長明”。建成之後,各地總督巡撫還要到祠中五拜三叩,口呼九千歲,沒有哪一個活著的皇帝受到過這樣的尊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