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有關張獻忠的史料時,我始終懷著高度的警惕性。起初,對關於張獻忠殘暴的記載,我大多不敢相信,因為那些作為,實在是承平時代的人所無法想象的,不敢相信人類能做出這樣的事。畢竟,史書之中,郢(yǐng)書燕說,誇大其詞之處太常見了。然而,隨著相互印證的資料越來越多,我不得不改變對人性可能性的看法。
在剿洗成都前後,各地的洗城工作也在進行。看一看簡州的洗城是如何進行的。
本來,簡州久已安定,並沒有人起兵反對。地方秩序如此之好,以致棄學經商的傅迪吉甚至受了兩個堂弟的鼓動,在附近鄉村購買了一批綢緞,運到簡州城裏,準備販賣給駐紮在州城的起義軍,賺一筆錢。也該他倒黴,十一月初三,剛剛入城,就趕上張獻忠從成都發兵,把簡州城四麵圍住,然後進城搜檢人口。在《五馬先生紀年》中,傅迪吉詳細地記載了他驚心動魄的遭遇。
看到張軍入城,傅迪吉和幾個親友急忙藏了幾來。“少頃,賊兵全部湧入城中,無分男女,見人就鎖。諸母姑輩匿於床下,餘一人僅有茅草二捆遮身。”
傅迪吉驚恐無措,事後總結經驗教訓,告誡後人不要住在城裏:“可憐城中遇難,與鄉間大不同。若在鄉間,縱逃不出,猶能東奔西走也,有須臾之緩;城中寸步難移,唯束手待斃而已。從來一治一亂,天道之常,後之人當以此為鑒,亂世切莫居住城池。”
然而,張軍都是搜查的好手,這些承平已久的百姓如何能躲過張軍的眼睛。“少頃,無數賊兵將我諸母姑輩於床下搜去。又不一會兒,有一兵進屋,將我的兩個仆人搜出鎖去。可憐這兩個人,張軍進來時,我在茅草叢中看見他們在牆角隱蔽處彼此推藏,爭著把對方往出推,最終還是不免都被抓走。”
“後來陸續有兵來,從門外探腦袋進來一看,就大聲說沒人了,竟不進門。如是者十數次。街頭稍靜,約有兩個時辰。我蜷縮在草堆裏,暗暗祈禱鬼神保佑,倘得僥幸躲到黑天,又有生路。”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一兵進屋,其形極其醜惡,右手提刀,幾步上前來,將茅草踢開,大呼:‘起來!’我起身哀求。隨叫我將自己布襪脫下,裹腳解下,一頭自鎖其頸,一頭與渠牽著飛跑。至北門,將餘安在所擄眾人之中,渠不知何往。”
所有城內居民都被押解到城門外的河邊空地上,在這裏,他們度過了恐怖的一夜:
“我遂入眾人中,站立空壩。其時天色已晚,牆上河邊塘火齊起,勝如白日。都督駐紮城樓。起更之時,我才隨眾人坐下。人擠太緊,果然無容足之地。幸喜我正在人群當中,四麵圍得千層,得免受張軍的苦楚。那些離張軍近的人,張軍將棒亂打,猶不致死。後麵坐在城牆下者,被牆上的張軍推倒城牆垛子打爛而死,眾惡賊遂拍掌大笑,以為取樂。傷哉傷哉,此日之天道安在哉?”
“二更時,張軍困倦睡去,這樣的慘劇才停止。每塘火止有三四人暫守,不見吵鬧,隻聞張軍歌唱之聲。雞鳴時,始唧唧有人語,細聽之,乃吾州中老人與少者言:‘你們年少,或有人選上,或還有生路。我們年老,天明即死!’其詞極其哀慘。凡年少者俱有此想,隻是不好答應。”
第二天一早,起義軍在北門外眾人中選人。“初四日黎明,眾兵果來選人。眾人爭先求售,亦不中用也。”傅迪吉幸運地被選中參加了張獻忠軍。
“選我的人又言:‘看你是細行人,我還要拿兩個蠻才使用。’隨去隨得大漢兩人,遂將頭發各剪半邊。”
選過人之後,剩下諸人,對起義軍來說沒有用了。於是大開殺戒。“複聞舉號三聲畢,大叫各營傳兵殺人。登時隻聞刀響,大殺逾時,與昨日不同,久之,屍滿大壩,無人可殺,住刀。隨拖死人下河,河麵不知堆積幾層。及視牆下,所存甚多,猶難計數。”
殺完人後,“起營回州,將前留婦女盡殺,上成都去了,謂之卷塘”。
一千七百雙手掌
張獻忠控製區內的各地城民剿滅淨盡,他又從郊區強迫村民們入城。畢竟,城裏還需要有人為軍隊服務。
雖然花了如許兵力人力來剿城遷人,四川各地也不見平定。在清軍、明軍、各地再起義軍的攻勢下,張獻忠屢戰屢敗,接連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個勝仗。張獻忠挺不住了,他無比懷念當日的流寇生涯。放棄四川,到他處重新開始,念頭越來越強烈。
然而,又不甘心這樣走,因為實在是太恨四川人了。好,你們不是反對我嗎?把你們都消滅了,變成一片赤土。張獻忠決定屠蜀,理由是“自我得之,自我滅之,無使他人得”。在撤離四川前盡量把四川人殺光,留給敵人一個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