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處收留:吳三桂(4)(3 / 3)

一個小小的緬甸怎能抵擋得住清朝的大軍,吳三桂的征程勢如破竹,把朱家子孫斬盡殺絕看來就要實現了。就在這時,他意外地收到了用繡著五爪盤龍的明黃緞子包著的一封書信,這是朱元璋的十三代孫永曆皇帝的親筆信。吳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著這落難王孫的筆跡,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

這封信文筆極好:

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隻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於蠻夷,亦自幸矣!

如將軍不避艱險,請命前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之一人乎?抑或封王錫爵之後,猶欲殲仆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

將軍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梟》之章,能不惻然於心乎?

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仆又何仇何怨於將軍?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

奕祀而後,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乎?仆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於將軍之手。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

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聖朝,仆縱有億萬之眾,亦付與將軍,唯將軍是命。

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唯冀裁之!

這真是一篇極好的文章,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卻又從容不迫,句句藏著機鋒卻又哀切婉轉。這也是一篇正統思想觀念的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吳三桂,在當時任何一個人看來,這封信字字大義凜然,句句鞭辟入裏,每個字都像火焰一樣燒灼著吳三桂的眼睛和心髒。

他不能沒有觸動,這封信肯定會翻起他壓製在心底卻總是餘燼未熄的深深的負罪感,觸動他封存已久的良知。“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但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梟》之章,能不惻然於心乎?”

字字句句,提示著吳三桂生存狀況的荒謬無依,提示著吳三桂的精神生命已被普遍價值觀放逐於荒蠻,提示著吳三桂靈魂在曠野中的無遮無蔽。

這位終日逃亡以膽小聞名的永曆皇帝,憑這篇文章應該被列入文字大師之列。不過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來,他還是顯得太天真了。文字永遠是最蒼白無力的,它們隻對那些蒼白孱弱的靈魂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惡麵前,這種努力顯得幼稚而可笑。這封信隻是讓吳三桂不舒服了那麼一陣而已,對大軍的前進步伐一點也沒影響。

緬人在清軍的壓力之下,不得不獻出永曆。在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吳三桂帶著幾名護衛,緩步走向永曆帝的居所。

在熱帶竹樓的厚厚屋棚之下,永曆帝麵南而坐。他頭戴一頂馬鬃瓦楞帽,身穿一件純絹大袖的袍子,腰間束了一根黃絲帶。這個末代皇孫空頂著皇帝之名,終生逃亡,到處漂泊。不過畢竟是天潢貴胄,他儀表偉岸,舉止端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看著前方。不知為什麼,吳三桂看見這個人,心跳忽然淩亂了,他越走越慢,在永曆帝幾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曆帝見有人進來,輕聲問道:“何人?”

不知為什麼,吳三桂張張口,沒說出話來。永曆帝又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撲通一聲,吳三桂自己也沒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經跪在這個年輕人的麵前。

“你就是平西王吳三桂吧?”永曆依然輕輕地問。

吳三桂什麼也沒聽見,他隻是恍惚見到這個酷似崇禎皇帝的年輕人臉上的疑問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說些什麼,隻是機械地一連聲地應道:“是!

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聽清了永曆長歎一聲:“說什麼都無益了!隻是朕本是北人,想見到十二陵再死,這,你總能做到吧?”

他又勉強應了一聲。永曆輕輕向他揮揮手,讓他退去,他卻站不起身來,隻好由衛士上來把他攙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