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血液裏的海水:鄭成功(4)(3 / 3)

“跪下涕淚漣漣稱,父在京許多斡旋,此番不就,全家難保,乞勉強受詔。”過兩天,又來。“涕泣懇告曰:二使此番失意而回,大事難矣!我等複命,必無生理,並太師老爺亦難。”

起兵以來十餘年間,鄭成功無一日不在“忠”與“孝”的夾縫中煎熬。雖然在大義上毅然與父親決裂,然而,父子天性又如何能夠斷絕。鄭成功是鄭芝龍最鍾愛的兒子,對鄭成功的寵愛栽培無以複加,父子感情深過一般情形。

鄭成功深知每一次與清人血戰,都要冒著激怒清人、老父被殺的危險。

因此,鄭成功雖早已決定“移孝作忠”,卻不得不在表麵上與清人虛與委蛇,邊打邊談,假借與清人和談,以保住老父及家人的生命。

同時,借和談的幌子,私下遣使與老父互通書信,在信中道出自己心事說:“但因一人在北,不得不暫作癡呆耳。”“我豈非人類而忘父耶。”

“乃到所以強忍須臾不得輕身一擲者,徒南望吾君,雲天萬裏,北望吾父,喘息重圜,恐一朝落機阱,飽虎狼,為婦孺所筆,負君父重恩,靡有極端耳。”其情狀之悲苦慘然,躍然紙上。

雖然在表現上,鄭成功是一個大義滅親的鐵漢,然父子之情常使他不能自已,常於中夜起立北向,私自痛哭失聲。“父子天性,情何以堪,以故居常悒憂。”

由於鄭成功拒不投降,滿洲人對鄭芝龍的迫害一步步加深。先是軟禁在京,後是被捕入獄,最後又舉家被流放到寧古塔。之所以始終不殺者,是因為清人一直對招降鄭成功報有一線希望。

東征台灣,有可能使鄭芝龍最終喪命,對這一點,鄭成功心裏比誰都清楚。因為征台之舉,向整個中華證明了鄭成功不可能回頭。老父也因此沒有了利用價值。所以,發兵的那一天起,鄭成功在心裏其實就在默默等待著不幸消息的到來。

然而,當這個消息最終落實之時,鄭成功還是沒能使自己像期望中那樣平靜下來。就在與荷蘭人談判的過程中,準確的消息終於傳來,1661年十月初三,老父終因自己拒不投降,全家十一人被清人殺戮,報至,“成功先叱為妄,然中夜悲號,不能自已,乃發喪,一軍皆縞素”。

“忠臣孝子”,是那個時代每一個男人的最高自我期許。命運對鄭成功似乎格外吝嗇,隻允許他從中選擇一樣。鄭成功用犧牲“孝子”為代價,以期成就“忠臣”,孰料孝即不能,忠最後也成泡影。

清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四月,就在鄭成功初步平複喪父之痛,大舉組織移民,準備把台灣建成複明基地之時,又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南明最後一個皇帝永曆帝,被吳三桂深入緬甸擒殺,大明皇統至此徹底斷絕。

也就是說,鄭成功這個最後的忠臣,已經沒有了可效忠的對象。他竭盡全力,攻下台灣以圖複明,而大明已經徹底滅亡。

不能不說,命運和鄭成功開了個徹底的玩笑。

收複台灣,在鄭成功看來,完全是因為以此支持反清複明大局才有意義。明既不能複,收複此島,對鄭成功又有何益?回顧一生,鄭成功看到他一生其實一無所成。他戎馬一生,僅保二島,兩次南下勤王,都成虛行,一次問鼎中原,則大敗而回。奮鬥到最後,父母兄弟包括侄子,都不能保住。

在還沒有來得及起兵之時,那個賜鄭成功國姓的隆武皇帝即已傾覆。

後來,鄭成功雖然奉永曆正朔,然而永曆遠在雲南,兵微將寡,與鄭成功難通消息,有君實似無君。而至此,連這個象征性的君主,這個精神支柱也已失去。鄭成功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堅持到底為了什麼。

孤臣辭世

兩個接踵而來的噩訊,摧毀了三十九歲盛年的鄭成功的心理平衡。就在此時,一件極小的事情成了壓斷鄭成功意誌的最後一根稻草。

鄭成功的長子鄭經留守廈門,與奶媽私通,生了一個兒子。這類事情其實在“除了石獅子幹淨,剩下都不幹淨”的舊式豪門大家並不稀見。然而,治家極嚴又心緒極度惡劣的鄭成功勃然大怒,說:“我欲成大事,乃不能治家,遑問天下!”立命使臣持令箭返廈門,斬鄭成功之妻董氏,以明其治家不嚴之罪,同時並斬鄭經、奶媽並其所生子。

在廈門的部下,當然無法執行這個過於峻切、有失人之常情的命令。他們集體抗命不遵。鄭成功憤懣至極,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在病床上說道:

“自國家飄零以來,枕戈泣血十有七年,進退無據,罪案日增。今又屏跡遐荒,遽捐人世。忠孝兩虧,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於此極也?”

臨終又歎曰:“吾有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頓足拊膺(yīng),“以兩手抓其麵而逝”。

享年三十有九。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