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駟沉重地歎息了一聲:“公伯何其魯莽也!”
銅麵具騎士提著血淋淋的白發人頭,飛馬繞著戰場高呼:“義渠大牛首,被俺嬴虔殺了!這就是找秦人複仇的下場!義渠不降,全部殺光!說!降也不降?”
沒有任何人號令,義渠人漫山遍野地跪倒哭喊:“義渠降了--降了--”
四鹹陽老世族的最後時刻
北阪之戰,對貴胄元老們不啻炸雷擊頂。
這些元老雖然都曾經有過或多或少的戰場閱曆,但在變法的年代裏,都早早離開了軍旅,離開了權力,對秦國新軍已經完全不熟悉了。況且,時當古典車戰向步騎野戰轉化之時,軍旅的裝備,打仗的方略,甚至傳統的金鼓令旗,都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二三十年的疏離,完全可以使一個老將變成軍事上的門外漢。他們熟悉義渠國這種傳統野戰的威力,還記得當年秦國的戰車奈何不得這聚散無常的牛頭兵,否則,義渠國可能也早被秦國徹底吞沒了。但是,元老們卻不熟悉秦國新軍。在他們眼裏,新軍就是取締了兵車、變成了騎兵步兵而已,能厲害到何處去?看到義渠牛頭兵漫山遍野壓向北阪,而秦軍隻有三個五千人方陣時,他們都以為一萬多對十萬多,義渠縱然戰力稍差,也是勝定無疑。尤其是孟西白族人與那些舊時將軍出身的元老們,早已經在津津評點秦軍的缺陷了。
“雲車上是誰?還說和人家野戰?”
“義渠牛頭兵,野戰老祖宗。誰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駟這小子完了!”
“何能不完?連個大將都沒有!老秦國幾時弄成了這樣?”
“老太師,義渠兵蠻勢得很,將來難弄,誰能打敗大牛首?”
那時候,這群貴胄元老已經不是老秦人,而是觀戰使團了。當野牛陣在“哞哞哞”的連天吼叫中壓過來的片刻之間,元老們一片驚呼:“哎呀--野牛陣太狠了!”一片悲天憫人的哀歎,卻分明滲透出無法抑製的狂喜。可驚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驟然凝固了。秦軍步陣弓弩的威力教他們目瞪口呆,秦軍鐵騎摧枯拉朽般的衝鋒殺傷,使他們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來抄了義渠後路的那支黑色鐵騎,更教他們欲哭無淚。貴胄元老們在義渠人遍野的慘叫哭喊與鮮血飛濺中,死一樣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閃電般殺了義渠國大牛首,被殺怕了的義渠人茫茫跪倒時,元老們大多都軟癱在了山坡上。
老甘龍幾乎變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樁。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個人在後園石亭下呆呆地望著蒼穹星群的閃爍,望著圓圓的月亮暗淡,望著紅紅的太陽升起。家老輕悄悄走來稟報說,大公子甘成被山戎單於押解到了鹹陽,國君卻派人送到太師府來了,大公子渾身刀劍傷痕,昏迷不醒……老甘龍依然木樁一樣佝僂著,沒有說話。
夜晚再次來臨,老甘龍進了浴房,開始了齋戒沐浴。這是一種古禮,在特別重大的事情之前盡戒嗜欲潔淨身體,此所謂“齋戒以告鬼神,潔身以示莊敬”。老甘龍本來就欲念全消,此刻更是平靜,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碩大的木盆中,淹沒在蒸騰的水霧中,竟恍恍惚惚地睡去了……隱隱約約的,外邊有杜摯的哭聲和哄哄嗡嗡的說話聲,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龍還是沒有出來。
三日後的清晨,老甘龍素服隻身來到了鹹陽宮的殿下廣場。他從容地展開了一幅寬大的白布,肅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劍一揮,齊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頭。看著鮮血汩汩流淌,老甘龍仰天大笑,揮起右手在白布上大書--穆公祖製,大秦洪範。費力寫完,頹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廣場。
及至老甘龍醒來,周圍已經全是素服血書的貴胄元老。他們打著各種各樣的布幅,赫然大書:“棄我祖製,天譴雪災”!“新法逆天,屬國叛亂”!“貶黜世族,殷鑒不遠”!如此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發,倍顯悲壯淒慘。
消息傳開,國人無不啞然失笑,紛紛圍攏到廣場來看稀奇。在老秦人看來,突如其來的那場驚雷暴雪,無疑是上天對誅殺功臣的震怒,對商君的悲傷。如今,卻竟然有人說這場暴雪是上天對放棄“祖製”的譴責,當真離奇得匪夷所思。看來這天象也是個麵團團,由著人捏磨,到誰手裏都不一樣,尋思著便哄哄嗡嗡地議論,有的竟高聲叫罵起老天來。